我不认识香女。据普山的描述说,香女的木船上常常装看油桶,桅杆上的夜灯是蓝色的,普山说香女是一个爱穿黑衫爱打赤脚的船娘,说香女鬓髻飞白美貌依旧,她过柏油码头的时候会朝普山的木屋里扔进一尾活鱼或者几扎蒜头。但是我对普山的说法半信半疑,我仍然觉得普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家禽们不知为什么喜欢聚集到柏油码头来,或许是因为运往酒厂的红薯干和米糠留下了粮食的香味,或许是因为普山的那只大公鸡——那只大公鸡极有可能是整个街区家禽王国的国王,它颐指气使地巡游在乱糟糟的鸡鸭中间,有时候突然跳到某一只鸡身上,用它锋利的喙部啄击对方,被袭击的鸡铩羽而逃,芦花大公鸡一路追赶,啄下敌人的几根尾毛,但当它追到那扇铁栅栏门前时,公鸡美丽的双翅会张开来,簌簌动几下,公鸡开始止步不前,然后仰起脖颈发出一声莫名的啼叫。人们猜想那是经过驯化的一只公鸡,你很难想像一只被驯化的公鸡,但普山的那只公鸡确实怪,它从来没有远离过它的主人。有一次却例外了,有一次普山的公鸡追逐一只无名母鸡,一直从柏油码头追到街上。在白铁铺门口,芦花大公鸡终于以雄性的力量征服了那只羞怯的母鸡。白铁铺里的几个工匠欣赏了鸡的性爱后忽然心生歹念,他们想把两只鸡捉了,母鸡熬汤,公鸡红烧。工匠们趁着午后街上无人,手忙脚乱地捉住了母鸡,但普山的公鸡却比人更机智更勇猛,不知怎么它从一个工匠的手中飞到另一个工匠的肩上,又从那个工匠的肩上跳到第三个工匠的脑袋上,最后飞到了白铁铺的屋顶上。芦花大公鸡在白铁铺的屋顶上一声长啼,大概就是它的啼声把普山从柏油码头招来了。那天午后普山一边扣着中山装钮扣一边在街上仓皇奔走,他对路遇的每一个行人说,我的大公鸡在哪儿?看见我的大公鸡了吗?行人都摇头说没看见,普山便更急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骂,都瞎了眼啦,那么大的芦花大公鸡,你们会看不见?
后来当然是普山自己找到了他的公鸡——他的公鸡看见主人会像狗一样地叫,这也是一件令人惊诧的事。普山跳起来,公鸡跳下来,普山把他的公鸡从人家的烫毛盆边救了,那些馋嘴而卑鄙的工匠使普山怒不可遏,普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用一把火钳把一只刚补好的铝锅捅破了,这样还不解气,普山又反剪双手在白铁铺前来回走了几个圈,走一步啐一口唾沫,最后白铁铺前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唾沫痕迹,圆圆的,半湿半干的,就像普山在愤怒时频频眨闪的眼睛。我想说我从来无意在普山身上猎奇,我只是对单身男人为什么成为单身男人感兴趣。有一次我在柏油码头遇见一个形迹可疑的老头,老头从普山的小木屋里出来,一手抓着一捆麻袋,一手捏着烧饼往嘴里塞,我断定老头是个小偷。我高声喊普山出来抓小偷,普山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他恶声恶气地冲我说,你乱喊乱叫什么?他是我大哥,那些麻袋是我给他的!我觉得无趣,便跟着老头身后走,我说,你真的是他大哥?普山真的还有亲人?老头一边咀嚼着烧饼一边笑起来,他说,普山放屁,他哪儿有什么亲人?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不知道老头嘴里的话为什么与普山如出一辙,我向他提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普山真的有过七个女人吗?老头这回听得噎住了,他费劲地咽着烧饼说,普山放屁,他从来就没沾过……女……女人,背上背着……背着……那么大一口锅……女人都在他背……背上,他怎么能有女……女人?我也跟着老头笑得前仰后合的。出于对普山的来历的兴趣,我一直尾随老头来到废品收购站,看着他把那捆麻袋扔到磅秤上,卖了三块钱,老头把三块钱折成细细的一条藏在帽子里,他说,我没钱买酒就来找普山,普山每次都给我变出几块钱来。他不给钱不行,他的命是我捡来的。在收购站门口的废品堆里,我听到了有关普山最初的来历。老头说普山是被一群码头工人从石头山里挖出来的,他记得他们当年在北门码头搬青石,突然就看见石缝里伸出一只小手,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被石头覆压着,竟然没有死。男孩被拉出来,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鸡,小鸡却已经发臭了。老头至今不知道男孩怎么会跑到石头山里面,他说连普山自己也不记得了,那时候普山才三岁,他的脊椎大概让石头压坏了,站不直,弓着背朝石头山下爬,一只手仍然抓着死去的小鸡。老头说,你知道吗,普山从三岁起就是个小罗锅,他哪里会有七个女人?他只有几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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