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9)不撒谎,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相信她。她清白的身世一说出来,别人就听得疑云重重,她说她不是黄甸人,是桃村人,两个地方隔着一座山,口音也完全不一样。可是蓝草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辨别桃村和黄甸的口音,他们问,那你们桃村出刺客吗?碧奴(9)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各位客官有谁见过我家岂梁吗?蓝草涧一听都笑,没有人认识万岂梁,听者怀疑地反问,万岂梁是谁?他脑门上写了名字吗?他们说去修长城的人成千上万,谁认识你家万岂梁?有好多人对她头上的包裹表现出了反常的兴趣,他们不洁的手莽撞地伸进去,肆意捏弄着岂梁的冬衣,他们说,你千里迢迢去大燕岭,就为了给你丈夫送这些东西?碧奴(9)说,是呀,送冬衣去,不送怎么行?我家岂梁光着脊梁让抓走的!多么平常的话,他们偏偏听成了疯话和梦话。穿桃红袍子的女孩子逃走后,碧奴(9)决定不说话了。说什么你们都不信,还不如不说话。碧奴(9)嘀咕着小心地扎好了包裹,她对卖箩的老汉说,不如不说话,我装哑巴你们就不会说我是疯子了,我对你们撒谎你们就相信我了。那老汉斜睨着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这样的女子,让你撒谎难,让你不说话更难!碧奴(9)觉得那老汉看到了她的心里,却不肯示弱,她重新把包裹顶在头上,对那老汉说,装个哑巴有多难?不说话有多难,这次我下了狠心做哑巴了,谁也别来跟我说话!
那个车夫斜倚在富丽堂皇的驴车上,腿翘在空中,有意无意地挡着碧奴(9)的去路,那半截腿从花面襦中探出来,干瘦而肮脏,却比手更具侵略性,很蛮横也很精确地戳在碧奴(9)的臀部上。走,走哪儿去?他说,我听见你那包裹里有刀币的声音,留下买路钱再走。
碧奴(9)羞恼地躲避着,来回推那讨厌的腿,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是人家用脚来挡她的道,她不能不说话。什么买路钱?你是拦路的强盗呀,你还总用脚!碧奴(9)用手指在脸上刮了几下来羞辱他,说,大哥我不想开口骂人,别人的手下流,你那脚比手还下流!
车夫对碧奴(9)冷笑了一会儿,不是要做哑巴么,怎么又开口了?他突然把掖在怀里的双手举了起来,说,手?手有屁用,我摸女人从来不用手,你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在哪里?
碧奴(9)吓了一跳,她看不见车夫的手,看见的是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举在空中,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炫耀着它的断裂和枯萎,手指与手掌不知所终。碧奴(9)惊叫了一声,情急之下用手蒙住了眼睛,她蒙住眼睛,还是忍不住地问,大哥,谁把你的手砍成这样?
车夫刻意地伸展他的手,先展览左手再展览右手,你又不嫁我做媳妇,问那么清楚有屁用!他嘿嘿一笑,说,谁砍的?你猜谁砍的?你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是我自己!我自己先砍的左手,抓丁的说砍一只左手没用,那右手还能去抬石头,我就让我爹来帮我对付右手,告诉你怕吓着你,差吏在外面敲门,我在地屋里砍手,我爹在旁边帮忙,等他们把门撞开,我的手已经没有啦!
我知道你的手没有了。碧奴(9)白着脸从指缝间打量着车夫,她说,大哥你没有了手,怎么赶驴车呢?
暮色中的人市临近曲终人散,那群人仍然站在路的两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从他们艳丽繁琐的服饰来看应该是来自青云郡的北部地区,他们统一地在前额、颧骨和嘴唇三处抹了胭脂,穿上蓝色、桃色或水绿色的花袍,那些花袍的袖口和衣摆上饰有或大或小的菱形彩纹,腰带上镶有玛瑙粒翡翠片,结成一个蝴蝶垂下来,陪同蝴蝶结垂下来的还有玉玦、银锁和香袋。他们盛装而来,也许是盛装带来了自信和优越感,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乱世的悲伤,由于天色已晚,慷慨的买主仍然不见人影,他们像群鸟归林前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什么。散落而站的是赤足戴草笠的山地女子,还有几个素衣玄服的长治郡的中年妇女,后者沉默着,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哀伤的姿态观望着路上来往的车马。而在路的另一侧,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和未及弱冠的男孩们,懒懒地盘腿坐成一排,有的晨昏颠倒,靠在别人的肩膀上睡着了。一个不安分的男孩爬到了路边的野枣树上,他努力地摇树,但野枣早被人提前采光,摇下来的都是干枯的树叶。树下有人吼起来,别摇树了,你把野枣树摇死了,以后遮阴的地方也没有,让你站在太阳地里卖,让太阳晒死你。男孩受到威胁后放弃了摇树的动作,他在树叉上坐下来,很快发现一个头顶包裹的陌生女子正从山口下来,他一下找到了新的目标,一边从怀里拉出一个木头弹弓,一边紧张地朝树下喊,又来一头大牲口啦,给我石子,快给我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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