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4)

2025-10-10 评论

    黎明时分五龙梦见了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金黄的结穗的稻子铺满了水面,随波逐流,还有死猪死狗混杂在木料枯枝中散发着隐隐的腥臭。许多人从水中跋涉而过,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像雨点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样坚硬地打在他的头顶上。五龙还看见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显得有点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
    江边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了。五龙被四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他看见另外一些陌主人,他们背驮大货包,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有许多船停靠在码头上。有许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码头的货堆上,叫喊着什么。五龙慢慢地坐起来,想了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头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里还喷出酒肉混杂后的气味。夜来的事很像一场梦。
    五龙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会儿,没有谁注意他,夜里遇见的那些人在白天无影无踪了。他看见几辆大板车停在一艘铁船的旁边,船舱里装满了雪白的新米(4)。有几个汉子正从船上卸米(4)。五龙站着无声地青着他们,新米(4)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这是哪里的米(4)。五龙问装车的汉子,多好的米(4)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里的米(4)呢?汉子没有朝五龙多看一眼,把他最后一箩筐米(4)倒进板车,拍了拍手说,今年到处闹灾荒,这些米(4)来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龙从车上抓了一把米(4)摸着,他说,我家乡的五百亩稻子全让水淹了,就像这样的米(4),全淹光了。
    到处都一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
    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突然来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这样扔在水里了,连一升米(4)也没收下。五龙说着,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四辆大板车装满了米(4),排成一队朝码头外面定。五龙紧跟在板车的后面,他恍惚之中就跟着装米(4)的板车走了。他们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摊、黄包车和店铺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一路上五龙又一次难挡腹中的饥饿,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4)塞进嘴里嚼咽起来,五龙觉得嚼咽生米(4)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龙看见密集的破烂的房屋堆里耸立着一座古旧的砖塔。砖塔高出地面大约五丈的样子,微微发蓝,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风铃清脆的响声传人五龙的耳中。他仰头朝砖塔张望着,那是什么?五龙问。没人回答他,这时装米(4)的大板车已经停留在瓦匠街,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鸿记米(4)店的门口,拉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排队买米(4)的人:闪开,闪开,米(4)来啦!卸米(4)啦!
    织云坐在柜台上嗑葵花籽,织云斜眼瞟着米(4)店的门外,织云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脚上,踢哒踢哒敲打柜台,那种声音听来有点烦躁。在不远的米(4)仓前,绮云帮着店员在过秤卖米(4),绮云的一条长辫子在肩后轻盈地甩来甩去。织云和绮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4)店姐妹。
    搬运工肩扛米(4)袋依次进了门,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夹弄来到后院。冯老板已经守在那里,嘴里点着数,一只手顺势在每一只米(4)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刚轧的新米(4),米(4)袋撞击后扬起的粉尘弥漫在后院。后院环列着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东西侧屋是贮放粮食的仓房,朝南的三间是冯老板和两个女儿的居室,门洞很大,门檐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有四个字,一般人只认识其中一个米(4)字。搬运工知道米(4)店之家在瓦匠衔占据一角,世代相袭,也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没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个字。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着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进进。不言而喻,那是米(4)店姐妹俩的东西。散发着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阳光均匀地照着,让人联想到女孩的身体。织云和绮云,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和衣裳一样红绿妩媚的年纪。
    织云看见五龙坐在板车上,双手划拉着车上残留的米(4)粒,他把它们推拢起来,又轻轻弄散,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五车大米(4)很快卸光了。搬运工们从冯老板那里领了工钱,推上车散去。五龙仍然站在米(4)店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织云跳下柜台,她走到门口将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身子往门上一靠,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五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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