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6)

2025-10-10 评论

    这天织云喝了好多红酒,喝醉了伏在饭桌上,吵着要回家。旁边的几个女客摸不透她的来历,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有人说,我认识她,是米(6)店里的女孩。织云用筷子敲着醋碟说,你们少嚼舌头,米(6)店怎么啦?没有米(6)店你们吃什么?吃屎?吃西北风?满桌人都为织云无遮无拦的话语吃惊,面面相觑的。织云又站起来,仇恨地环顾了一圈说,这顿饭吃得真没劲,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织云走到大门口,看见阿保和码头兄弟会的一帮人在那里敲纸牌,织云扯了扯阿保的衣领说,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说,怎么,今天不留下过夜了?织云捶了他一拳,骂,我撕烂你的狗嘴,谁跟谁过夜呀?快叫车送老娘回家,我今天不开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觉去。
    瓦匠街上已经是漆黑阒寂的一片了,织云跳下黄包车,对阿保说,回去告诉六爷,我再不理他了。阿保笑着说,那怎么行?你不怕六爷我还怕呢,我可不传这话。织云鼻孔里哼了一声,谁让他晾了我一晚上?我还没受过这种气。
    米(6)店门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织云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个身,织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来,朝夜主望望又睡着了。她认出来又是那人。他又来了。织云想他怎么又跑到米(6)店门口来了。
    那是谁?阿保在车上问,要不要把他赶走?
    不要。织云从五龙身上跨过去,她说,就让他睡这儿吧,没家的人多可怜,我就见不了男人的可怜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冯老板就起床了,冯老板咳嗽着走出屋子,到墙根那儿倒夜壶。然后他穿过院子和夹弄,店堂,把大门的铺板一块块卸下来,摞在外面。最后他把那杆已经发黑的幌子打出去。多年来冯老板已经形成了习惯,偶尔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个黑漆写的米(6)字,觉得它越来越黯淡了,周围的绢布上也出现了一些隐约的小孔。这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缘故,冯老板尽量不去联想衰败的征兆,他想或许应该换一面新的幌子了。
    冯老板连续三天都发现五龙露宿在米(6)店门口。
    五龙坐在被窝里,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瓦匠街,听见米(6)店的动静他会猛地回头。他看见朱红色的铺板被一块块地卸掉了,冯老板的蓝布长褂在幽暗的店堂里闪着清冷的光。那股大米(6)的清香从他身后奔涌而出,五龙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异乡异地唯有大米(6)的清香让他感到亲近和温暖。
    你怎么天天睡我家门口?冯老板盘问道。
    五龙摇摇头,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他。
    那儿有个布篷,夜里能躲露水。冯老板指着对面杂货店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那儿睡呢?
    我喜欢在这里。这里能闻到米(6)香,五龙爬起来飞快地卷起铺盖,他悦,我只是睡这儿,我从来没偷过你们的一粒米(6)。
    我没说你偷了。冯老板皱了皱眉头,你从哪里来?
    枫杨树,远着呢,离这八百里路,城里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枫杨树,那是个大米(6)仓。年轻时我去运过米(6)。你为什么不在那儿种田了,怎么一窝蜂都跑城里来呢?
    发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来怎么办?不出来就要饿死了。
    出来就有好日子吗?这年头生死由天,谁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城里的日子跟乡下也一样的难过。
    冯老板叹着气转身过去,他开始清扫店堂,把地上的米(6)粒都扫起来倒进一只箩筐里。冯老板想起家国之事,心里总是很沉重。这时候他听见门外的人说,老板,你要伙计吗?冯老板耳朵有点背,他直起身子,看见五龙的脑袋探了进来,乱篷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桔黄的草灰。
    你说什么?你要做我的伙计?冯老板惊诧地问。
    五龙的手紧张地抠着门框,眼睛看着地上,他的沙哑的带有浓重口音的语调听来很古怪,老板,留我在米(6)店吧,我有力气,我什么都能干,我还上过私塾,认识好多字。
    我有两个伙计了。冯老板打量着五龙,他说,店里不缺人手,再说我没有余钱雇人了,做米(6)店生意的都是赚的温饱,摆不了什么大场面。
    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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