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在外面厨房不一会儿我已听到隐约的音乐,声音不大,类似空谷的声音。热了两个菜,端回屋里,音乐非常静,是长笛,那一刻屋里的一切好像变了,好像流动着阳光和水声。之前她已穿上短款软皮夹克,我进来她接过菜,没出声,两只酒杯空着,我们谁都没动。我的音响质量一般,但在这夜晚显出异常的音质。
“这是什么曲子?”我轻声问。
“你不知道?”她很惊奇。
“我没听过。”
“《回家》。”
她对音乐倒是在行,至少看上去比诗歌强多了。音乐讲述着一切,我对音乐只是买了音响后热过一阵,后来并没怎么听,我不知道我的带子里竟然还有如此天籁般的音乐。除了音乐,现在人类已没共同语言,诗歌早已退出生活,越来越成为一种怪癖的语言。只有音乐。音乐无可比拟,音乐如同雨水,浇灌所有事物,并抵达事物内部。在庸常的日常生活没有比音乐更动人的了,更说明着一切。诗歌越来越需要训练,而音乐从来不用,听就可以了,内心的秘密被讲述导出。我给唐漓轻轻倒上酒,她拿起来也没跟我碰一下独自噙在嘴边,完全沉进自己的世界。如果早一点放这段音乐多好,读什么诗,我真是有病。
“很想家是吗?”我轻声说。
她点点头,我看到她脸上有一种强硬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显然已超出了音乐。她把一杯红酒慢慢的不停地饮尽,让我有些惊讶。你继续读那首诗吧,她说。我听得非常清楚,不会有错。也许她想把诗和音乐分开来,音乐是她的,诗是我的,也许要让它们合为一体?
你读,她说。
我轻声的,几乎按音乐的启示重新组合了那首诗。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
是乌鸫的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乌鸫在秋风中
盘旋。那不是哑剧中
的一个细节吗?
我不知道更爱什么
是回肠荡气呢,
还深藏不露?
冰柱为长窗
增添了犬牙交错的玻璃
乌鸫的影子
在上面飞
哈德逊河消瘦的男子呵
你们为何梦想金鸟
没看见乌鸫在周围寻寻?
有一次恐惧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惧中他竟以为
车辇的阴影是乌鸫
整个下午如同黄昏
雪在降落
它还要继续降落
乌鸫,还要
栖息在雪松枝上
她讲述她的童年,讲她童年的鸟和鱼,她怎样与它们密不可分。她的讲述把我带到南方一个水边小镇,甚至带到了船上。小院因讲述好像漂起来,我们回到久远的童年。童年无秘密,那是我们的安全地带。她说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是她童年见到最多的两样事物。她说过江的鸟经常落在船头和篷顶,它们十分骄傲,翅然昂立,从不在船上做窝,稍停就飞走了,好像就为展示它们的骄傲,因此她从未触摸过它们。她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触摸一下鸟的身体,不是要抓住它们,就是想触摸一下,她觉得触摸一下就会神奇无比。江风浩荡,下大雨时她说她总是想到鸟,她希望在雨中接待它们一次,可从没在雨中见飞鸟,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就是躲到树也不行,它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会钻进山洞吗?她去鱼市的路上曾看见过一只死鸟,刚要捡起来被大人制止了,骂她,差点打了一顿,那次非常恐怖,从此她记住死鸟是不祥之物。她对童年记忆之清晰几乎可以从她眼睛里反映出来,我在那里看到江水和风,山影以及阳光,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姑娘。
她说打渔的人是从来不打鸟的主意的,可是她喜欢鸟,没少打鸟的主意。她幻想成为鸟的朋友,可它们从不让她靠近,哪怕它们就落在她身边也不允许她拾一下手,她说船上的鸟可以亲近你却从不允许你亲近它。她在船弦给它们预备鸟窝,可它们显然把鸟窝当作了陷阱,一次也不碰它。在我看来那的确是潜在的陷阱,我说,你预备鸟窝难道不是想要接近它们?难很说不是一个圈套。她否认,那样看着我,意思你怎么能那样说?我说,按照佛洛伊德的观点,这是个美丽的圈套,意识通常是对潜意识的遮蔽,不愿承认潜意识,但它却是最顽固的存在。我说,假如它们真的使用了你做的窝,你不去抓它们?我只是想摸它们,不会把它们怎么样。可你承不承认你的想法包含了诱惑?这里我们有了一点小争议。她没问我佛洛伊德是谁,对于我常提到了一些陌生名字她不闻不问,像不存在一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