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不动声色,但手指在缓慢的加力,指尖差不多已深入到对手的喉咙里,能听到它"咔咔"的声音。但这家伙竟不为所动,阴绿的目光甚至像是嘲讽地笑了笑,让人不寒而粟。在这大草原上它可能等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如此深沉可怕,以致它看上去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拖延最后胜利的到来?好吧,马格想,那就斗一斗吧,机会不错,自绝于生命是可耻的,人总得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可以死去,或活下来。
马格做足精神准备,但这时附近一声唿哨,使他变得再次可笑。队把狗当成了狼,恐惧使他放大了对手,他竟不识一只狗。不过它并不比一只狼差,他安慰着自己,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有一只真正的大手落在了自己肩上。如果愿意的话,这手是可以重新把他按回到地上的。
来人是个黑塔汉子,头发很长,乱如蓬草,一双乌亮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马格垂手待立,向黑塔汉子解释,说他是过路人,天晚了借宿一下,如果不便他立刻离开。他不知黑塔汉子是否听懂他的话,但看得出来人听得很认真。来人在马格身上摸了几下,突然在马格腰间停住,极敏捷地抽出一把藏式匕首。黑塔汉子对藏刀并不以为然,拿着刀迎着月光照,仔细端详,神情竟极天真。黑塔汉子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把刀别在自己的袍子上,然后拍拍马格的肩,示意马格跟着。
帐篷不过十来米的样子。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外面等,掀帐帘走了进去。帐篷里隐隐有了一点儿骚动,不一会儿,帐帘从里面掀开,像一个洞口打开了门,里面微光朦胧。马格一低头钻进去,顿觉一阵烟熏混合着腥膻味迎面扑来,不禁大声咳嗽起来。帐篷里光线异常昏暗,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散在四周的暗影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凝视着他。黑塔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马格身旁,马格进来时本没看见他。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坐下,但马格看不出哪儿是该坐的地方,坐哪儿呢?他犹豫着。就原地坐下吧,他想。马格慢慢蹲下身子去,屁股习惯地寻找着椅子或床一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最后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种粗糙的毛毯,也就是藏民称之为的卡垫,一种毛织物。
马格坐定后,只听黑塔汉子朝里面咕哝了两句什么,里面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便活动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影来到帐篷中央的一丝微火前蹲踞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火光嘭的大亮,顷刻间照亮一张蒙面人的面孔。蒙面人身穿一件绒皮袍,胸襟与下摆滚出一溜洁白似雪的羊毛,头上神秘地包了一方绿头巾,头巾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布满黑色梦幻的少女的眼睛。这双眼睛专注而坦然,大概嫌火还不够旺,少女又拾起旁边的牛粪饼一掰两半填进火里,接着轻轻拉开头巾,露出鼻子,嘴巴,就着碳火吹起来。火越烧越旺,少女把扁圆的铜壶坐在火上。原来少女是给马格烧水。
现在除了烧火姑娘,黑塔汉子,马格借助火光还看到了另外一些面孔。这些面孔集中在帐篷里沿,几乎一动不动,火光在他们脸上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很像一组静默的浮雕。老人,孩子,年轻母亲,狗,襁褓中的婴儿,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马格。马格十分惊奇,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他在还阳界时被人引领见过岩画,那是一种时间的标迹,但现在他突然对时间产生了疑问,某种时间或岩画复活了?而尤让他感到时间复活的是那个端坐在卡垫上的老人,显然这是祖母,老人面部绽放着核桃状古老的花纹,两条稀落灰白的辫子垂在黑色藏袍的袍襟上,看上去有一百岁了,你不妨也可说两百岁,或更长,总之老人像时间一样,时间没有年龄。祖母手捻紫檀佛珠,目光悠远凝滞,她的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嚅动着。
老人身边是黑发如漆的年轻母亲,头发从中间分开,朝两肩直泻下来,两个孩子像袋鼠一样依偎着她,一个在袍里,一个在袍外。袍里的孩子还是个婴儿,并且似乎正在生病。婴儿不时地干咳、抽动,有好几次吐出怀里的乳头,结果每次都被黑发女人塞回口中。婴儿越发干咳抽动得厉害,引起男人的不安。黑塔汉子步履沉重走到女人跟前,跟女人咕弄了两句,女人焦虑地摇头。男人俯下身一把从女人怀中抽出光溜溜赤红色的婴儿,举到空中仔细观瞧,他神情严峻,面孔闪烁出青铜般寒冷的光泽。女人茫然而惊恐,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抢下孩子,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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