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藏(16)

2025-10-10 评论

    几天过去了,也许王摩诘该清理一下废墟了,或是由别人清理一下,但是都没有。菜园的残骸就那样一动不动,曝露在强阳光下。有一天,课间,王摩诘的学生们想帮王摩诘清理一下菜园,被王摩诘制止了。
    王摩诘一直都说不上特别的痛苦,因为这事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麻木,一种熟悉的无助,一种不可思议的历史性的暴力所造成的无法思考的空白。常常,只要没课的时候,王摩诘便独自一动不动坐在刺眼的阳光下出神但并不是发呆他看上去仿佛在积蓄着来自太阳的能量。他的灰格子围巾吊在颈上一动不动,看上去与寒冷无关,也与装饰无关,事实上有点不伦不类,如果他不遭到侵犯这条围巾还是很有些味道的。是的,据说非暴力倡导者甘地就是一个常常在太阳曝晒下汲取能量的人,不然甘地为何总是喜欢裸着上半身呢?不过,王摩诘想,他现在在汲取什么呢?或者他又能汲取什么?他不能也裸露上身吧?这对他恐怕毫无用处。他抚着布满褶皱的灰格围巾,凝视前方。
    他认真地想圣雄甘地,他的灰格围巾一如圣雄甘的裸臂有种固执的味道,他想甘地面对暴力虽不以暴易暴但并非无所作为甘地总是让对手在施暴中感到愧疚乃至茫然事实上甘地从没停止过抵抗,从没有过无奈,甘地的苦行、静坐和非暴力思想最终使暴力施予者感到惭愧,进而放弃了暴力。甘地之如此伟大,正在于他超越了恐惧与仇恨。不过,话说回来,王摩诘不得不痛苦地想:这可能也分时间、地点,文化背景,比如在面对纳粹,面对奥斯维辛,面对隆隆而来的城市大道上的坦克,恐怕就是汲取太阳能量的甘地也一筹莫展。是的,一筹莫展,许多年了,一直都一筹莫展。
    那就只有静坐。枯坐。无声。是的,暴力发生的核心之处,语言总是失去它应有的声音。阿农·阿佩菲尔德在1945年1月已被解放了的无限寂静的奥斯维辛写道:仅存的活着的少数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那些解放了的人依然在森林和修道院隐匿起来,甚至将解放同样描述为冷漠无声的状态;没有人是快乐的,幸存者惊异地伫立栅栏边,人的语言连同它所有细微的差异处,这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王摩诘枯坐在阳光下不是非想这些事不可,但他除了“想”一无所能。当然,有时他这样坐着也是等维格,等维格下课回宿舍时会远远看见他和废墟,他要看维格怎样面对他,但是他见到维格的时候不多。本来上午的课间赶上维格回宿舍的时候不多,而下午维格通常又没有课。这阵子维格作为平时的一朵流云(她有时穿白色皮草风衣),一道移动的风景,好像一下消失了。这说明维格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所谓。至少她感到不适。这让王摩诘多少感到一点安慰。现在王摩诘能做的除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二战呀,奥斯维辛呀,写诗是可耻的呀,广场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悉心地观察维格。王摩诘试图发现施暴者的一点点虚弱,而后再思考这种虚弱。
    王摩诘注意到过去维格的房间晚上总是灯火通明,音乐不断,现在却总是黑着灯显然不愿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显然住到拉萨去了。有时很晚很晚了,王摩诘到操场边上的公厕如厕回来,看见维格的房间忽然亮起了灯。出门如厕时王摩诘还没看到,回来就看到了,显然维格刚刚从拉萨回来。不过,这么晚了王摩诘无法判断维格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男士送她回来,王摩诘路过维格房间时顺便听了一下,一点也听不见房间有什么动静。王摩诘以为维格很快就会睡了,结果临睡前再去厕所时,发现维格的屋里竟然仍亮着灯!王摩诘多少有一点预感维格屋里亮着灯,结果竟然是真的!王摩诘地窗前侧耳细听,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维格肯定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然两人是不会这么静的。他想从窗缝看到维格,但是窗帘挂得非常严密,没有任何偷窥的可能。他不知道维格在干什么,他想也许她在看书,也许她亮着灯就睡着了。或者也许就是发呆?像阳光下的他一样?这样想着王摩诘不禁抬头看了看夜空,猎户星座、大熊宝座、织女星、摩羯星都在天空清晰地排列,整个天空如同最古老的几何图形。这时正是康德的天空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说人类还有法则,这便是人类的基本法则。王摩诘想,不知维格能否在房间看得到星空,即使看不到外面的星空,维格也不可能逃脱得了内心的星空。特别是他的菜园的废墟一直还没清理,它每天就摆在她的房前。他想,假如他清理了废墟维格也许感觉会好点?或者可能会好得多。现在他的废墟事实上就像一个装置艺术,一件道德作品,维格每天都会看到。那么废墟该由谁清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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