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根本就没在过。
那么说我出现了幻觉?
谁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大雪天让我出来?
你的意思,我想你了?
维格看了一眼王摩诘,扭头便走,不辞而别。
王摩诘站着没动,用手电照着维格照维格着咔咔做响的脚下,照摆动的辍满雪花的长发,照腰身,甚至臀部,照前方。维格走得很快,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静静的白色的林中。王摩诘收回手电,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照飞来石。
纷扬的雪花在光柱中异常清晰,像急雨一样,唯有飞来石上浑厚的雪一动不动。飞来石上的雪好像天真未凿,好像还在发育,好像是一种梦,他的学生跑向这里,他们像鸟一样,他们是无意的,正如鸟是无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马丁格,他们熟视无睹,鸟儿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他们奔跑,打闹,狗也跟着跑。是的,狗也跟着猛跑,主人和雪打作一团,它们也打作一团。它们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儿飞跑出来,它叫大灰,我用汉语叫它也听得懂,大灰非常安静,甚至可说是安详的,好像它是讲师,我是助教,或者相反。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整齐而有韵味,一切都相安无事。大灰安安静静煞有介事站了一会儿,也许觉得上课学习也不过如此,忽然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教室,门也不给关上。
它觉得挺没意思的,它对我是否定的。
我在乎它的否定吗?
不。是的。
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
我也一样,我不动,村子也不动,
一切都不动了。亮度。水。
三岁男孩把鞋浸在水里,提起,倒下
提起,是姐姐桑尼汲水的情景。
雪在山顶展示永恒的冬天,但夏季已经来临。融水的日子,溪水明亮,绕村而行,很容易就能找到源头,向上走就是了,就在山顶。寻找一大江的源头不容易,同样,知道一条小溪的归宿也不容易。小溪要去哪儿呢?它们汇入了哪条大河?或者大河的支流?最终它们在哪儿入海?寻找归宿的过程有时比寻找源头的过程更让人茫然。归宿常常消失,而源头永在。
午后,阳光强烈,村子安静。狗睡在墙下,拖拉机像静物,牛粪墙几乎自燃。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牛粪墙也有,经幡也有,窗楣也有,畜栏也有,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最初的影子。我也一样。我的脚下有短小正在发育的影子。我不动,村子也不动,一切就都不动了。我被村子的背景呈现出来,身上布满阳光的颗粒,由于村边的水声,我甚至感到整个村子都具有了水的亮度。一切都如此明亮、炫目,让人眩晕。是的,眩晕,眩晕有时会产生艺术。我不是艺术家,但我知道一点修拉。我知道为什么把阳光处理成颗粒,那是有道理的。
我在村边已住了很久,关于村子一直所知甚少,比如村子最早何时出现的?石头房子是最初吗?午后阳光何以这样静?村子最早出现好像与山上的寺院有关,是寺院的属地,但寺院又是何时出现的?僧人来自哪里?事物总是缠绕一起,可知部分总是引起更多未知部分。
我认为不必非要知道事物彼此间的联系,所有的存在都有自身的理由,村子与寺院有关,但村子一旦存在就有了自身的理由,比如怎么能说拖拉机与寺院有关?还有乡邮电所,食品店,学校,以及公路。
有些理由让我在这里住下来,一旦住下来新的理由也开始慢慢产生,以致差不多忘记了最初的理由(王摩诘是1996年的志愿者)。我觉得某种东西在生长,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同某棵树长在了一起,与某种温度密不可分。
早晨、午后,或黄昏我与村子同在,并一如既往地陌生。事物因陌生保持着相关的独立,久而久之我也成了村中不可知的一部分。我与草木相映,与石头相映,与村子相映,就我所学的专业而言(王摩诘读的是双学位,先是生物系后转到哲学系)我认为进入一棵树是可能的,进入岩石也是可能的,当我回忆往昔,我觉得就在它们之中。我穿过村子,每天见到新的水源,我见到的水源鱼还没有诞生。村里一些孩子大人认识我,他们在院门、墙头或汲水时看见我,通常并不邀我到家里坐坐。他们对我既尊敬,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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