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忘记了我在一旁的存在,这时世界对他再次是一个人;
他翘首远望,随着小鞋的消失,渐渐收住了笑容。
他仍未感到丧失。而是兴致勃勃拿起另外的一只鞋,端详了一会,轻轻的,毫不犹豫的完全主动的把小鞋放在欢腾的水流上。与哨声无关。与我无关。但和什么有关?
小鞋再次航行,顺流而下,这次因为是主动的,因此男孩一边看小鞋漂流一边跟着小鞋跑。很难说男孩为什么会追,他幼小的心理过程显然并不简单,至少我们可以分析出两点:他追无疑是想延长自己的快乐,此外,也模糊地意识到在失去。
他追,但是没水快,他突然跌倒了。
他爬起来,动作很慢。此时小鞋已经远去他爬起来的目光随着小鞋的远去在远方跳荡。他不再奔跑,一动不动,视野空无一物。在午后的阳光中,他像小一尊小雕像;随着小鞋的消失,溪水长流,他脸上的好奇快乐的东西彻底消失了。小眼神甚至不再天真,甚至是深刻的。地上,两只鞋都没有了,都付诸了流水。他必须思考“没有”这件事了。失去了鞋,他只光着两只小脚,彻底的一无所有。
如果他还不能思考,那么我必须替他思考:
如果第一次失手是偶然,甚至和我有关,为什么要有第二次?为什么要重复偶然?重复意味着什么?偶然如果被重复还是偶然吗?显然,他第二次的快乐同第一次的快乐是不同的。第二次他获得了一种东西,如同牛顿在偶然中获得了某种东西之后开始了必然的第二次。孩子和牛顿不同,环境不同,条件不同,牛顿的苹果可以反复抛上抛下,而孩子的鞋是无法反复的,因此快乐的同时不也是失去?当然是失去。他变得一无所有,再下次出来他还会把鞋放在水上吗?他的行为已包含了人类最初始的最基本的秘密:他长大后将过着所有人与生存难解难分的生活,他的灵性与闪光的过程无疑远远不及生存或生活对他的规范与训导,他任意行为的空间是有限的,而且,每一次的任意都要付代价。
也许,我想,我想我是否应该送他一双小鞋?
或者一张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钞票?
然而,我克制住了这种强劲的冲动。三岁男孩肯定会挨母亲一顿打,甚至挨姐姐桑尼的打,我原想如果三岁男孩身上出现一张或两张钞票会是什么情景?无疑会成为一个新的神迹、新的本文,新的传说。但我不会这样做。不。我不会。我不知道那样一来会成为怎样一种神迹?我愿相信别人的神迹,但不相信自己的神迹。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在深刻的冲动之际,感到更深刻的怀疑。
风景与哲学无关--不会因风景而有一种不同的
哲学。米歇尔·福柯的《词与物》
很不严格使用了语言学,这种对形而上学的寄生性
是周期的,哲学渐渐缩小为了一种理论练习、
语言游戏,尽管它一直有着学究式的傲慢。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是个白发斐然的老头,七十多岁,身材不高,总是昂着头,喜欢用牙咬着烟斗而不吸。这一习惯显然不是出于思想,而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无法想象老头吸烟斗有多少年了,看上去好像很年轻就如此。不妨说就咬烟斗这一习惯而言,老头不像个思想家,倒像个资深的早已洗手不干的侦探。
老头的眼睛已经老了,松懈了,有痕迹很重的眼袋,眼袋之上的目光依然锐利,有如晚年福尔摩斯毫无幽默感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过一头雪白的头发多少校正了老人福尔摩斯式的锋芒,不妨说它更代表了老头影响世人的思想。
尽管风度挺拔、凛然,老头短小的身材还是无法同马丁格的高大身材比,就遗传学而言,老头在一切方面都与马丁格毫无相像之处。马丁格身材伟岸,静穆,动作缓慢,加上绛红色的袈裟,本身就让人想到一座绛红色的庙宇。因此在儿子面前,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如果不是烟斗和与烟斗相称的白发,几乎就像个前来寺院的观光者。
除了身体、气质截然不同,或许还因为阔别了二十年,因为各自的时间完全不同,因为信仰与怀疑如此不相容,父子见面并不亲切,甚至没有拥抱,但又一见如故。两人不像父子会面,倒像两种不同事物的会面:马丁格施以西藏的礼节双手献上哈达,但老头只戴了一会儿,明显感觉不适,找机会摘了下来。不过为了表示对哈达的尊敬,老头认真将哈达叠好,放在了贵重的手提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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