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握探头,身子差不多贴到墙上。我在拍摄。简女士似乎还没注意到我,或者也不想注意,现在她要想发现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在这座明晃的大厅,尽管我贴墙而立,实际上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既然如此,发现我是迟早的事,我又往前凑了凑,我想,就算我被发现简女士也不一定怎么吃惊。
现在简女士移到了第二具玻璃罩前,动作职业而连贯,就好像背后有无数听众。她时而敲击玻璃器皿,时而点击金属支架上的文字说明。我听不清她讲什么,当然更无法录音,这是多么遗憾。我在台阶之上,角度有点类似俯拍。我又下了两级台阶。事实上我一直在不可遏止地向前移动,当我将简女士连同文字说明牌一起推摇成近景和特写时,终于知道了讲解的内容。文字说明牌体例大体同自然博物馆的说明一致,如产地、习性、雌雄、科属、分布之类。产地一个是北方,一个是南方,另一个不详。自然都是雄性,均生活在城市水泥森林与汽车轰鸣的柏油路上,性凶猛、贪婪、变异。当然在共同的体例之后还有不同介绍,诸如简曾经如何遭遇他们,如何与狼共舞,何时何地擒获他们,他们如何应被视为人类变异的标本。讲解是如此冷静而又疯狂,我的手在颤抖,我甚至认为简女士和玻璃中的人是一样的,应该还有第四具玻璃棺——她应该在讲解之后也进入里面待上一刻。毫无疑问,这是3个和简关系密切的男人,我几乎一下就认出其中的两个,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们。然而我不明白的是,简女士怎么把他们扯到动物标本上去了,进而非要采取博物馆的行为?或许简女士已超越了男女之事,认为自己具有了审判人类的权利?是的,不错,环保主义者经常指责人类,这不稀奇,但像简女士这样也太出格了!
六
叶子的父亲(显然是叶子的父亲)西装笔挺,领结雪白,头发还是普通的短发,略有花白,脸上早已褪去早年海边渔村青年的黝黑。当然现在也说不上白,不过文质彬彬,十分儒雅(尽管眉头紧皱),整个人看去好像有一层水雾。不用说是时间的原因。叶子的父亲在3具玻璃罩中间,按排序应该是第二个被请到这里来的。尽头的第一个人身材颀长,即使躺着,仍然很帅,脸刮得也最干净,加上一身浅灰西装,简直像格里高利·派克。这位“派克”(不用说是当年的营房科长)照简女士曾经的说法是个花花公子,但我觉得他实在太帅了,我
相信简女士还是按自己的感觉打扮了他。马术教练有点“派克”的影子,但档次差远了,就好像“派克”有一位乡下弟弟。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位,非常陌生,我从未听简女士讲过,而且明显没经过净化处理就被请到玻璃罩里。此人头发很长,脏兮兮的,扎了一个马尾辫,穿了一件混乱的摄影背心。如果不是脏兮兮的,如果哪怕手干净点,他也可以让人想到一点《廊桥遗梦》的摄影师。显然他来的时间最短,脸上尚没有一种类似水雾的东西。
正当苏未未为“派克”听心脏、简女士开始讲解摄影师时,我悄然出现在展厅里。是的,我决定现身,因为事实上她们已经发现了我。尽管如此,当我推开玻璃门时还是让她们稍稍怔了一下,不过时间非常短暂。我示意苏未未我也在工作,让她继续,同时还情不自禁向苏未未丢了个眼风。苏未未只是轻瞟了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
现在我已不再使用探头,而是高高举起微型摄像机,放手从各个角度拍摄。微型摄像机很适合隐秘展厅的气氛,而不适合电视台新闻发布会的那种摄像。不过,是否应该使用电影摄像呢?如果说我对电视是蔑视的、排斥的,那么对电影则始终充满敬意。现在这里的一切,苏未未、简女士、3具玻璃罩内的男人、播音员般的讲解声、讲棒的敲击声、强烈的日光灯、冰冷的表情、墙面上的图片及说明文字、药瓶、导管、面部特写,这一切我认为已不亚于希氏的电影。我到了苏未未跟前,近景摄下了苏未未的工作。她正在给叶子的父亲听心脏、搭脉、量体温,在专业医用夹上做记录。当她拿出温度表对着灯光看时,我小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大学上的生物系。”我的意思是生物学与医学很靠近,她做护理完全有基础。苏未未头也不抬,根本不看我。过了会儿,我又说:“我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见到你很高兴。”我不能说太多,简女士还在讲解。苏未未像所有年轻医护人员一样冷漠,但还那么漂亮,什么也没弄脏她、毁坏她,就算50多岁的野考队队长也没能将她的青春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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