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15)

2025-10-10 评论

    我的二堂哥懋良,当时是与我父母同住的,因为大伯父与大伯母去了一阵香港。堂哥念师大附中时我尚在小学,只记得他在高中时,爱上了音乐,坚持不肯再上普通学校,并且当着我父亲——他叔叔的面前,将学生证撕掉,以示决心。大人当然拿他没有办法,只有忧心忡忡的顺着他,他去了作曲老师萧而化那边,做了私人的学生。
    我看的第一本画册,一巨册的西班牙大画家毕卡索的平生杰作,就是那个一天到晚弹琴不上学的二哥给我看的东西。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们两匹黑羊,成了好朋友。看见毕卡索的画,惊为天人。嗳!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种生命,在他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里看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心深处的生命之力和美。
    过不久,我也休学了,步上二哥的后尘。休学后被带去看医生,医生测验我的智商,发现只得六十分,是接近低能儿童的那种。
    我十三岁了,不知将来要做什么,心里忧闷而不能快乐。二哥说,他要成为一个作曲家——今天在维也纳的他,是一位作曲家。而我,也想有一个愿望,我对自己说:将来长大了,去做毕卡索的另外一个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去告诉毕卡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急着要长到十八岁,请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这一生,由画册移情到画家身上,只有专情的对待过毕卡索。他本人造形也美,而且爱女人,这又令我欣赏。艺术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毕卡索画下的女人,个个深刻,是他看穿了她们的骨肉,才有的那种表达。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也美,只有艺术家才懂的一种美。
    可是人太小了。快长大的愿望不能由念力中使身材丰满,而我的心灵一直急着吸取一切能够使我更成熟的东西。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强不来的。急着长大,使我失落了今生无法再拾回的少女时代,虽说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没有真的后悔过。
    没有等到见到他,毕卡索死了。报上刊出一代巨星消失在今世的消息时,我的床畔早已有了另外许多许多画册,而且自己也开始在画画了。毕卡索的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教化,使我认知了艺术不死的真理,并没有为他的离世流下一滴眼泪。而我,由那时候开始,便没有想嫁艺术家了,一直再没有了这个念头。
    许多年过去了,西柏林展出了毕卡索“性爱素描”的全部作品。我一趟一趟的去展览会场流连,方知性爱的极美可以达到画中的那个深度。那不只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教给我唯一的感动,那又是毕卡索的另一次教化。今生再见一次惊心动魄,如同小学时操场上那个睁大了眼睛的孩子。
    过了又几年,西班牙巴塞隆纳城成立了“毕卡索美术馆”,我又去了那儿,在一幅又一幅名画真迹面前徘徊不舍。
    回想一生对于美术的挚爱,心中浮上的却是国民学校小房间中那个女童的脸。我知毕卡索的灵魂正在美术馆中省视着我,而我,站在那一张张巨著之前,感激的却是那个动了怜悯之心带我去擦血的军官。如果不是当年他墙上的一幅画,如何能够进入更深的殿堂之门?我猜想,毕卡索如果知道这一故事,也是会动心的。那个军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那封信是我从邮差先生那儿用双手接过来的。
    我们家没有信箱,一向从竹子编的篱笆洞里传递着信件。每当邮件来的日子,就会听见喊:“有信呀!”于是总有人会跑出去接的。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我的母亲才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她来台湾的时候不过二十九岁。
    怎么记得是我拿的信也很清楚:那天光复节,因为学校要小学生去游行,所以没有叫去补习。上午在街上喊口号、唱歌,出了一身汗便给回家了。至于光复节邮差先生为何仍得送信这回事,就不明白了。
    总之,信交给母亲的时候,感觉到纸上写的必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母亲看完了信很久很久之后,都望着窗外发呆。她脸上的那种神情十分遥远,好像不是平日那个洗衣、煮饭的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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