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9)

2025-10-10 评论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个军人,走的时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伤压在肩上,低着头大步大步的走。
    纸包上有一个地址和姓名,是部队信箱的那种。
    纸包里,一大口袋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没有捧过那么一大包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两片的东西。
    老师自然看了那些东西。
    地址,她没收了,没有给我。牛肉干,没有给吃,说要当心,不能随便吃。
    校工的土狗走过,老师将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飘落下来,那只狗,跳起来接着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爱的微笑着。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着一个哑巴聋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你还记得炊和吹的不同。正如我对你一样,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着的名字。而今你在哪里?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那一年的秋天,我大约是十一岁或者十岁。是台北市中正国民小学的一个学生。
    每一个学期的开始,学校必然要举行一场校际的同乐会,由全校各班级同学演出歌舞、话剧和说双簧等等的节目。
    记得那一次的同乐会演出两出话剧,毕业班的学长们排练的是“吴凤传”。我的姊姊被老师选出来女扮男装,是主角吴凤。
    姊姊一向是学校中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而且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始终在当班长。她又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叫做“白雪公主”。
    看见姊姊理所当然的扮演吴凤这样重要的人物,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羡慕,因为很喜欢演戏,而自己的老师却是绝对不会想到要我也去演出的。
    说没有上过台也是不对的,有一年,也算演过歌舞剧,老师命我做一棵树。竖着比人还要大的三夹板,上面画的当然是那棵树。笔直的站在树的后面直到落幕。
    除了吴凤传之外,好似另外一出话剧叫做“牛伯伯打游击”。这两场话剧每天中午都在学校的大礼堂彩排。我吃完了便当,就跑去看姊姊如何舍身取艺。她演得不大逼真,被杀的时候总是跌倒得太小心,很娘娘腔的叫了一声“啊——”
    吴凤被杀之后,接着就看牛伯伯如何打游击,当然,彩排的时候剧情是不连贯的。
    看了几天,那场指导打游击的老师突然觉得戏中的牛伯伯打土匪打得太容易了,剧本没有高xdx潮和激战。于是他临时改编了剧本,用手向台下看热闹的我一指,说:“你,吴凤的妹妹,你上来,来演匪兵乙,上——来——呀!”
    我被吓了一大跳,发觉变成了匪兵。这个,比演一棵树更令人难堪。
    以后的中午时间,我的工作便是蹲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大片黑色的布幔将人与前台隔开。当牛伯伯东张西望的经过布幔而来时,我就要虎一下蹦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哪里去?”
    有匪兵乙,当然,也有一个匪兵甲。甲乙两个一同躲着,一起跳出去,一齐大喊同样的话,也各自拿着一支扫把柄假装是长枪。
    回忆起来,那个匪兵甲的容貌已经不再清晰了,只记得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是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刮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
    在当时的小学校里,男生和女生是禁止说话也不可能一同上课的,如果男生对女生友爱一些,或者笑一笑,第二天沿途上学去的路上,准定会被人在墙上涂着“某年某班某某人爱女生不要脸”之类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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