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62)

2025-10-10 评论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因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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