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搜寻浮雕上斧凿的痕迹,什么也没有发现,似乎不是人为的破坏。凭借着手指的触觉,我侥幸摸到箩筐上方微微隆起的一块圆形,应该是婴孩的小脑袋所在的位置,我仔细地触摸那个位置,感到手指上冰凉冰凉的,爹,你来摸,那颗小脑袋,圆鼓鼓的,用手摸,还是摸得出来呀。
父亲已经绝望地转过脸去,看着夜色中的河水。我抓过他的手,强行把他的手指按在浮雕上面,爹,你自己来摸呀,还摸得出来,你还在上面呢。父亲闭起眼睛,任凭我摆弄他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转动手指,轻轻揉搓那个模糊的小脑袋。只剩这么一点点了?是那颗小脑袋吗?不是。这不是我。我已经不在上面了。父亲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我离开岸上才十三年,就算用毛笔写用颜料画,十三年也不一定褪光,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个小脑袋藏在箩筐里,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父亲的手从石碑上无力地滑落,最后垂在他的膝盖上,还在颤抖。我注意到那只手在油灯光下散发出一道湿润而苍白的光芒。父亲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想让他休息,试探着去扶他,爹,可能天黑看不清呢,明天再看,这么晚了,你该下舱睡觉了。他把脸贴在碑上,没有动弹。我又去拉他,爹,别把脸贴着石碑,寒气太重,你会受凉的。父亲从石碑上抬起脸来,灰白色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我听见了,听见你奶奶的声音了。父亲说,我再也不怪赵春堂了,我都听见了,是你奶奶嫌弃我,改造十三年,没有用,我没有得到你奶奶的原谅,是你奶奶不要我了。
我抱住了父亲枯槁的身体,那身体像一段顽强的朽木顶风冒雨,站立十三年,终于在一阵暴风中倒伏下来,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石碑上邓少香烈士永垂不朽那一行字,我突然有点害怕,我辛辛苦苦运上船的纪念碑,到底是给父亲带来了福音,还是灾难?
金雀河黑暗的尽头已经渐渐泛出一道荧光,我看着那道河上最早的曙色,看看岸上沉睡中的油坊镇,匆匆地朝船头奔去,我知道天一亮会有人来,天一亮纪念碑就不属于我们父子了,我准备连夜起锚,带着碑离开油坊镇。我在船尾起锚的时候还有力气,一切正常,可是当我跑到船头的缆桩边,一圈一圈解着缆绳,我的手突然软了,我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一阵沉重的睡意袭来,我趴在缆桩上,竟然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过来摇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收船缆,一边收缆一边说,爹,我们去河上,河上是我们的地盘。
父亲说,不。不去河上了,河上漂了十三年没有用,我们跑到天边也没有用,哪儿也不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东亮,你去睡,我守着碑。
我拗不过父亲,更敌不过那阵极度的疲惫和睡意,被父亲推下了后舱。河上十三年,这一夜我第一次沐浴了父亲难得的慈爱,他替我铺好了床,一条旧毯子平平整整地盏在行军床上,掀开一个角。我恍然觉得那是父亲封闭多年的怀抱,在最后一刻向我豁然打开,那怀抱坚硬毛糙,线条平整,呈现出一个尖锐而规则的三角形。我躺进了父亲三角形的怀抱,先感到一阵奇异的刺痛,然后温暖荡漾开来,父亲的恩情把我包裹起来了。我想把父亲也喊下舱睡觉,但是这一天来我太累太困了,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沉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我在梦里,在梦里看见了河流与船。我清晰地听见船后泼剌剌的水声,半明半暗的河面上泛起一片轻盈的水泡,铁锚嗒嗒地敲击船壁,嗒,嗒,嗒,一,二,三,河面爆裂之处,一个旧时代的女人从水下钻出来,她的短发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面孔沾着模糊的水光,眼神里的悲伤清晰可见,她轻启红唇吐出河水的秘语,下来,下来,快下来吧。即使在梦里,我对她仍然充满敬畏。我屏息倾听,听见她说,下来,下来,快下来吧。女烈士的手紧紧地抓着铁锚摇晃,驳船也随之摇晃起来,下来,快下来,下来了你们就得救了。她离我那么近,我甚至看清了她手背上凝结的一片青苔,我崇敬地注视她的脸,看她甩动齐耳短发。脸上的水珠像珍珠一样泻落在河里,露出一张焦灼的慈母的面孔。
我惊醒了,睁眼一看舱里已经灌满淡蓝的曙色。天快亮了,我爬起来朝舱门上方张望,父亲还在船棚里守着纪念碑,挂在棚梁上的四盏油灯,已经熄灭了两盏,父亲身上浓烈的鱼腥味儿扑鼻而来,他的头倚靠在石碑上,额头停留着一片来历不明的阴影,膝盖上放着一个用三夹板自制的象棋棋盘,棋盘上还留着几颗棋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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