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急如焚,在舷板上跟铁壳驳船较上劲儿了,我没空去照看舱棚里的父亲和纪念碑,舱棚里的动静,我一点也不知道。远远的河上传来了水上纠察队汽艇的马达声,驳岸那边先是响起了欢呼声,突然欢呼声沉寂下去,注意舱棚,注意库文轩!王小改他们开始追着驳船跑,嘴里互相提醒着什么,我回头一看,岸上已经一片骚动,派出所又来了好几个警察,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也跑来看热闹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歪斜着,脑袋歪斜着,朝船上的舱棚里翘首张望,那个肖所长已经站到了一只油桶上,高高举起杂志做的喇叭,他的喊话声变得很急促很严峻,库文轩同志,请你冷静请你冷静,你做事要考虑后果要考虑后果啊!他突然对我骂起脏话来了,空屁你他妈个白痴,你还撑你还撑,快去船棚,快去拦住你爹呀!
我丢下撑竿跑到船棚里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驮碑投河的最后一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不相信纪念碑保卫战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库文轩,他用绳子将自己的身体和纪念碑捆绑在一起了,他驮着纪念碑在船板上爬!他的身体被石碑压住了,我看不见他的头部和身体,只看见他的两只脚,左脚蹬一下,右脚蹬一下,人和碑一起向船边爬,父亲的左脚是赤脚,右脚上还穿着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听见了父亲对我的最后一声叮嘱,东亮,我下去了,你好好守着船,等着船队回来!
这是一个奇迹。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和纪念碑捆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巨人。我拉不住他。一个巨人投奔河流,我拉不住他。然后我的眼前突然一片虚无,金雀河河面上响起爆炸似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岸上一片惊呼,我父亲不见了,纪念碑不见了,巨人也不见了。我没有留住父亲,只留住了父亲的一只海绵拖鞋。
连续几天,我都在金雀河里寻找父亲。
河底也是一片茫茫世界,乱石在思念河上游遥远的山坡,破碗残瓷在思念旧日主人的厨房,废铜烂铁在思念旧时的农具和机器,断橹和缆绳在思念洞面上的船只,一条发呆的鱼在思念另一条游走的鱼,一片发暗的水域在思念另一片阳光灿烂的水面,我在河底来来往往,我在思念父亲,在寻找我的父亲。
世上有几只驮碑远行的乌龟,都被供奉在庙堂里,那是民间的传说,世上也许只有一个驮碑投河的人,那不是传说,是我的父亲库文轩,庙堂不要他,金雀河的河底收留了他。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块石碑,依稀看见石碑下有个人影,我憋不了那么长一口气,再潜下去,石碑下的人影子已经不见了,我把手探到碑下,感觉到一个冰凉的宽阔的缝隙,里面似有生命,我的手背被轻柔地啄了一下,一条鱼从碑下游出来,我看不清那是一条鲤鱼还是草鱼,它的游姿轻盈而欢快,嗖的一下,就从我眼前游走了,我去追那条鱼,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我不是一条鱼,怎么追得上一条鱼呢?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游走了,我觉得那是我父亲。那一定就是父亲,父亲消失在河水深处了。
父亲下去了,我还在船上。很奇怪,父亲下去之后我再也听不见河水的秘语。父亲下去了,河水缄默不语,既不向我致哀,也没有向我祝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第三天我湿漉漉地坐在船头,看见船头上阳光灿烂,阳光照耀着船头上的水迹,噼啪有声,一会儿大摊的水迹便凝结成几颗水滴了。我对着那几颗水滴说,空屁。那余下的水滴很快也消失了。空屁。我对着船板上的阳光说,空屁,空屁。阳光比水固执,它没有消失,更加热情地照着我的脸和身体,照着我的驳船,我被阳光照得浑身暖洋洋的,眼睛开始朝岸上张望,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悲伤就像那片水迹,已经被阳光晒干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才去世三天,我就又想到岸上去了。
我到码头西侧的船运办公室去,去看船讯公告,黑板上的公告说向阳船队从五福镇起航,三天后到岸。我站在船运办公室门口对着告示牌发呆,心里想着怎么度过这三天的时间,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空屁,空屁,你跟我来一趟。陈秃子捧着个水杯从船运办公室里面出来,拉着我胳膊就往治安办公室那边走,我问他为什么拉我,他说,你慌什么?我受人之托,给你一件东西。我被陈秃子一直拽到了治安办公室门口,站在门口,看着陈秃子开门进去又开柜子,一串钥匙叮(口当)叮(口当)地响。我以为是我母亲乔丽敏来过了,我以为是我母亲的包裹,等了一会儿,陈秃子拿着一个包裹出来了,我接过包裹在手上掂了一下,觉得包裹里的东西有点奇怪,不像母亲的包裹,不知为什么,我不敢拆。陈秃子说,你怕什么?又不是炸弹,谁给你的。你打开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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