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22)

2025-10-10 评论

    让他这么一叫,我扔掉粉笔头,又跑了。
    我又跑起来,这次是慌张地逃逸。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话是毛主席的语录,篡改语录都是反动标语,我知道我惹了祸。我抄近路穿过麻袋厂的厂房,朝工农街上跑,跑到街口,突然意识到工农街上没有我的家了。于是我返身朝综合大楼跑,那幢大楼我是最熟悉的,我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我母亲的广播室在二楼,我来到综合大楼的门前,这才想起母亲也不在广播室了,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母亲调动了,但我不记得她是调到粮油加工站,还是粮油管理所了,我在传达室的窗边转悠,看见一群人在传达室外面等着拿报纸,好多人的脸我认识,好多人以前似乎很喜欢我,现在他们都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有个女干部说,你不是库文轩和乔丽敏的儿子吗,还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不在广播室了。
    有人告诉我母亲在粮油加工站,并且给我指了路。那地方很远,快到枫杨树乡了。我走到加工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碾米机都停止了工作,空气里还残留着新鲜稻米和菜籽油混杂的香味,几个女工结伴出来,对我指指戳戳的。我不认识他们,我问,乔丽敏在不在?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神秘的笑意,说,在,怎么不在,等着你呢。
    我走进碾米车间,看见三个人静静地站在碾米机前,像另外三台碾米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油坊镇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青年穿着蓝色的制服,是派出所的警察小洪。我知道我惹下了大祸,我不该进来,还应该跑,可是我再也跑不了了。
    我母亲第一个扑过来,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朝我扑过来,啪,啪,啪,打了我三个耳光。她向旁边的两个人气呼呼地解释了三个巴掌的意义,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三巴掌,第一巴掌归孩子自己,第二巴掌归我,我乔丽敏一生要争气,怎么偏偏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第三个巴掌,赏给他父亲,都是他的教育有方,你们看看,孩子跟着他才几个月,都会写反标啦!

    我在粮食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母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食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皮狗对我高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欢嗅我的裤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裤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欢迎,也不至于要感激一条癞皮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皮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皮狗追到我母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湿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皮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皮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母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什么都是空屁。我在母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粮食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经认定母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什么母亲?什么儿子?空屁而已。我是我母亲的客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她提供我一日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我与母亲在一起,不是她灭亡,就是我疯狂,不是她疯狂,就是我灭亡,这不仅是我母亲的结论,也是我自己的结论。
    母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我考虑着自己的出路,权衡再三,向母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她自认为品德高尚,难以原谅我,还是父亲那边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没资格对我吹毛求疵,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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