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59)

2025-10-10 评论

    那个中年男人好管闲事,系好裤子还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说,你妈妈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欢,你们到底怎么啦?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回家解决,非要隔着个厕所闹?你要算个男子汉,赶紧出去,跟他们回家去吧。
    回什么家?哪来的家?我对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三个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关谁的事!
    那男人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声教唆我母亲,这种犟头犟脑的孩子,你女人家对付不了,要让当爹的来收拾他,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母亲没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她终于战胜了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对着厕所说话。东亮,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不出来就算了,记住我新单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矿工作,还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负责宣传队排练。说到西山煤矿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不堪,听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西山煤矿很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后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却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谁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亲说,你就在厕所里蹲着吧,蹲出痔疮来,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厕所里得知了母亲去西山煤矿的消息,这已经很奇怪了,告诉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听到母亲的脚步渐渐离去,马上感到小腹一阵胀痛,然后我真的腹泻了,突然就腹泻了,我蹲了下来,闻见一股臭气包围着我,一种难听的声音从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就像不合时宜的鞭炮,我很难受,说不出口的难受,我一边呻吟一边说,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后我听见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声音,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愤怒,东亮哥哥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丢了,我干爹干妈饶不了你!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慧仙拿着母亲的红色尼龙袋,站在街对面等我,看见我出来,她还想责怪我,一时没有理想的词汇,就拎起红色尼龙袋对我晃着,你不知好歹,你妈妈给你礼物了,你还躲着她,你还跟她吵嘴!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布鞋,说,给你的。又掏出一盒动物饼干摇了摇,这是动物饼干呀,老虎和狮子归你,兔子和长颈鹿归我,是你妈妈说的。

    河水是会说话的。我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别人都认为我说梦话。我刚上船的时候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探索世界的热情,河上所有的漂浮物中,我对白铁皮罐头特别感兴趣,看见河面上漂浮的白铁皮罐头,我都要设法捞上来。我不仅收集罐头,还利用它捕捞别的东西。我在白铁皮罐头上戳了两个眼,系上一根铁丝,把铁丝拴在船舷上,罐头沉入水中,像一张暗网随船而行,等到一个航程结束,等到船泊码头,我像渔民收网一样去收铁皮罐头,结果令人沮丧,我从来没有捕捞到任何惊喜。
    有一次我捕到了一只田螺,有一次我收获了半根胡萝卜,还有一次最倒霉,我在罐头里发现了一只别人用过的避孕套。我一无所获,但是当我偶尔晃动罐头里的河水,我听见罐头贮存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酷似我的口头禅,只是听上去比我的口头禅更加平淡更加绝望,空屁。空屁。空屁。
    我捧着那罐冰凉的河水,怀疑河水是在随口附和我,那么宽阔深邃的河流,怎么能用一句空屁来敷衍我呢。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我想听到别的声音,于是我对十几个铁皮罐头做出了调整和重组,三个一组,五个一捆,分置于船舷两侧,结果那些罐头在航行途中就贮满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满了,满了就溢出来了,我听见它们在水里一路嘟囔,跑到左舷去听,罐头里的河水说,进来,进来,进来。这是河水新的声音,但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让谁进来?让我钻进白铁皮罐头里吗?我不相信那是河水的声音,转到右侧船舷,结果我听见五个白铁皮罐头在水里抱成一团,发出一种低沉而威严的河水之声,下来,下来,下来!
    下来——也许这个声音足够威严足够冷峻,我信任了这个声音。下来,下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那是河水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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