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65)

2025-10-10 评论

    别人醉酒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却乱梦颠倒。半夜里,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惊醒了我,突然之间,我发现河水快速凝固,然后疯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现了高山峻岭,层层叠叠地封堵着我的去路,拖轮轰隆隆在水上开路,别的驳船绕过了水上的山峰,我们的船却被船队抛出了队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转转。我听见船尾那里发出了奇怪的水声,是船尾的铁锚被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来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关节错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丽而苍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极了,长满了古老的墨绿色的青苔。霎那间,黑暗的河流翻了个身,船下幽暗的水面变得亮闪闪的,绚烂的水花开放之处,一个女人的美丽的面孔升起来了,圆脸,大眼睛,鼻梁略有塌陷,我看见她留着旧时代知识妇女的齐耳短发,那乌黑的头发交织着几丛腐烂的水草,闪着晶莹的水光,然后她的肩膀升起来,肩膀升起来后她背上的箩筐也升起来了,我清晰地看见箩筐里的水,那部分水是银色的,里面漂浮着一丛水草,水草晃动,下面露出了一个婴孩模糊的湿漉漉的脑袋。
    我有幸看见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见了她的婴孩。女烈士从水底升起来,用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她都看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她就是历史。我在梦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审判,等待历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却保持沉默,她不谈自己,不谈自己的子孙。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宽恕我,也不批评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长满青苔的手,拍着她的箩筐,说,下来,下来,给我下来!
    我不敢下去,我怎么敢跳进她的箩筐呢?所以,我被吓醒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舱里的油灯还亮着,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已是半夜时分,他苍老浮肿的半边脸上还残留着愤怒的烙印,另半边脸被灯光所映照,看上去肃穆而庄严,那半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块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日,也是父亲在河上唯一的节日。父亲挑灯做了好多纸花,他做的纸花很大,很鲜艳,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盖上,地板上。
    我不敢惊动父亲,捡起几朵纸花出了船舱。借着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见铁锚依然垂挂在船壁上,闪着微冷的金属之光,铁锚与船壁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安宁祥和的声音。我醒了,河流却睡着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纹乍起,我能看见风过河面的痕迹,是一条银色的鳞片缀成的小径,在水上时隐时现。我能看见岸边垂柳的倒影,偶尔有夜鸟发现自己栖错了枝头,噗噜噜地惊飞起来,消失在远处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芦从岔河口开始随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草原追逐夜航的船队,它们应该来自乡间的池塘,我听得见水葫芦在船缝间冲撞的声音,满怀乡愁。我看见了河流的睡姿,听见了河流的鼾声,唯独女烈士邓少香的魂灵,她来过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几滴神秘的水迹,她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也是一个好梦。
    梦醒之后,我真正长大了。

    我盼望慧仙快点长大,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秘密。
    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慧仙成长发育得太快,这是我心里的第二个秘密。
    我青春期的孤僻易怒都与这两个秘密的冲突有关。很多人有日记本,别人的日记主要记录自己的生活,我不一样,大家都叫我是空屁,空屁的生活不值得记录,浪费纸浪费墨水,浪费时间而已,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的日记只记录慧仙的生活。我用的本子,与我父亲的一样,也与我母亲的一样,是那种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手册,杂货店有售,文具店有售,四分钱一本,坚固耐用,字写小一点,遣词造句精炼一点,可以用很久。
    起初我的记录小心翼翼,按照档案登记的风格,实事求是的原则,主要记录慧仙的身高体重,认识了多少字,学会了什么歌曲。渐渐地我放开手脚,加入了一些生活上的内容,她和谁吵架了,只要我听见,就记下了。她吃了谁家的鸡汤面,好吃不好吃,鸡汤浓不浓,只要她作过评价,我都记录。谁家给她做了新棉袄纳了新鞋子,好看不好看,合脚不合脚,我也都记录。再后来,别人夸奖慧仙或者说慧仙的闲话,只要让我听到,我一律都记录下来,最后我自己也用笔发言了,我发表了很多紊乱的词不达意的感想,还营造了一些暗号式的句子和词汇,别人不懂,只有我懂,比如我称慧仙为向阳花,称自己为水葫芦,称我父亲为木板,岸上的人基本上以匪兵甲匪兵乙之类称呼,而其他的船民多以鸡鸭牛羊替代。这是预防我父亲偷窥的措施。我在工作手册上写写画画的时候,总能感觉到父亲关注而多疑的目光,他问我,你到底在写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看一眼?写日记本来是个好习惯,要是你胡写乱写就是个祸害了,你记得油坊镇小学的朱老师吗?他就是对党不满,对社会不满,在日记本上发泄,结果被抓起来了。我说,爹你放心,我对党很满意,对社会也很满意,我就是对自己不满意,你没听见人人喊我空屁?你就把我的日记当空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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