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跑了,砸了玻璃就逃跑,这是孩子干的事。事先我自己也预料不到,我在综合大楼守了半天,竟然干了这么一件没出息的事情。我一边跑一边痛骂自己,没出息,没出息,怪不得你叫空屁,你就是空屁,你没出息!我一口气跑到了码头上,看看后面无人追逐,便停下了脚步。春节期间的码头空空荡荡的,起重机和煤山都在阳光下打盹。没有人看见我的丑行,我还是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呢?是被赵春堂气出来的?是被慧仙气出来的?我闷闷不乐地走到驳岸上,无意间朝船队打量一眼,又发现了另一个怪现象,我看见向阳船队十一条船家家晾出了衣服,别人家的衣服都安静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只有我和父亲的两件棉毛衫,像两只惊弓之鸟在船棚里东奔西窜。那两件棉毛衫令我睹物伤情,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干的事情和谁都没关系,怪我自己,我是胆小鬼,世界上所有的胆小鬼都一样,只敢发泄自己的恨,不敢公开自己的爱,他们敢于发泄自己的恨,只因为要掩藏自己的爱。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对慧仙的爱是水葫芦对向日葵的爱,这样的爱,比恨更深奥,比恨更离奇,这样的爱,我已经无法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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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慧仙带着一盏铁皮红灯在油坊镇落了户。
刚回来那两年,慧仙还精心保留着李铁梅式的长辫子,随时准备登上花车。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是她的资产,她平时把辫子盘成髻,一举两得,为了美观,也为了保护这份资产。综合大楼里几个与慧仙接近的女干部说,慧仙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拿着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辫子,问她梦见了谁,她也不懂得掩饰,坦然相告,不是一个人,好多人呀!金雀剧团的,宣传队的,还有船队的女孩子,我怎么这么招人恨呢?她们一人一把剪刀,都来追我,都要来剪我辫子,吓死我了!
后来金雀河地区又举行过花车游行,由于国际国内形势都在变化,花车主题推陈出新,游行规模缩小了,造型也精简了。是工农兵学商的大团结主题,一共五辆花车,十来个演员,分别拿锤子,抱麦穗,扛步枪。捧书本,打算盘。宋老师带着文化馆的几个年轻导演,又到油坊镇来,他们选角要求男的浓眉大眼,女的英姿飒爽,无论是代表哪个阶层,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选。宋老师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辆花车,代表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学生,还专门给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但排练了几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嫌弃学生花车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辆花车。宋老师说,第一辆是工人阶级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锤子的,你拿锤子不像那么回事,不是那个气质。慧仙说,我什么气质都行!我力气那么大,你还怕我拿不好一把锤子?要么让我上第一辆花车,要么哪辆都不上。宋老师了解她是虚荣心作怪,他坚持原则,还严厉地批评了她几句,没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评,她把宋老师的知遇之恩都抛到了脑后,一味地耍脾气,最后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干了。
照理说,她应该去油坊镇中学上学,她也去过一阵,人坐在课堂上,心思不在那儿。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最初是对她宠爱有加的,几天下来新鲜劲儿过了,大家发现她对学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且不懂装懂。她不适应学生的生活,还是沉浸在舞台的气氛里,觉得别人都是她小铁梅的观众,一旦感受不到别人的热情,就不肯去学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与那条辫子有关,说她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梳那条辫子,来不及上学,又说学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书包里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怂恿男孩子来剪她的辫子。这种猜忌没有证据,但大家觉得她爱护辫子是应该的,李铁梅不能没有那条宝贵的辫子。干部们对她特殊的身份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去上学也好,否则上面来人,要小铁梅陪同参观陪同吃饭。总去学校叫人,也不合适。
她是油坊镇的名人,也是个招牌。一旦上面来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铁梅的舞台服装,抓着那条大辫子,跟在一大群干部身后,在吉普车里出出进进的,吃饭的时候她站在小餐厅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节目,千锤百炼之后几可乱真了。更多的时候慧仙无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动,二是别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办公室里,哪里热闹去哪里。热闹的时候,她眨巴着眼睛听别人说话,说到某个领导的名字,她会神秘地一笑,在一边插嘴道,是李爷爷吧,是黄叔叔吧,我认识的,他们的家,我都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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