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染上了一个奇怪的毛病,喜欢打量别的姑娘媳妇的胸部,打量过后还悄悄评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别人不知道她嘴里在嘀咕什么。冷秋云和她一间宿舍,首当其害,尽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没有恶意,但正统保守的冷秋云还是感到了一种挑衅和侵犯。冷秋云换衣服总是换得慌慌张张,被慧仙盯得发毛了,就捂住自己的胸部大声喝斥她,往哪里看?你是女流氓啊!慧仙捂着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么是流氓?看一眼怎么的?冷秋云羞恼地说,不是男的,也不准往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鬼名堂?慧仙就拿赵春堂的话回敬过去,什么健康不健康的,你怎么就那么金贵,看一眼都不行?
冷秋云肩上承担了教育慧仙的责任,她有权检查慧仙的私人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里打开她的箱子,看见一堆乳罩隐藏在里面,颜色款式都嚣张,散发着令人担忧的性的气息。冷秋云认为那是一个堕落的证据,却又不好意思拿这东西去赵春堂那里告状,就把这事告诉了其他部门的女干部,有女干部为慧仙辩护,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买再多的乳罩,都是穿在衣服里面,别人又看不见。冷秋云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防微杜渐!你们忘了防微杜渐了!现在别人是看不见,迟早要看见的。你们看吧,她再这么发展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穿女流氓的超短裙了,不定什么时候,她要出事的!
慧仙借助一堆乳罩告别了懵懂的少女时代,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条康庄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还那么年轻,回想起花车游行的日子却已经恍若隔世。废弃的节日花车堆在农具厂的仓库里,五颜六色的装饰物都发黑了,履带失踪,轮子散落一地,宋老师当年亲手摄影的《红灯记》花车组的宣传照还挂在墙上,照片里的革命家庭隐居墙壁,祖孙三代目睹满地旧物,在一片虚无中缅怀着昔日的风光。照片深锁冷宫,招不来观众了,招来的是霉菌灰尘和蜘蛛网,李玉和和李奶奶的面孔早就被尘埃所遮蔽,只剩下李铁梅双腮绯红,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顽强地高举红灯,与蜘蛛周旋,与灰尘抗争。慧仙路过农具厂的仓库,总是要爬到高高的窗台上,透过窗玻璃朝那宣传照张望一眼,她关注着墙上的李铁梅的命运,就像在对比自己的前途一样,有一次她蹲在窗台上哭了,因为她看见宣传画上的自己变成了阴阳脸,半个面孔蒙了一层黑灰,而她手里的那盏红灯的光芒,最终不敌一只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红灯四周放肆地织网。她蹲在窗台上,越哭越伤心,引起了农具厂工人的注意,他们惊讶地问她,你不是小铁梅吗,你爬在窗台上面干什么?她没法解释,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台逃走了。农具厂的仓库让她心酸,其实,那堆东西不看也罢,她心里是清楚的,都结束了,李铁梅永远卸下了妆,她的荣耀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是李铁梅了,她仅仅是江慧仙了。
3
解决了胸部的问题后,如何拾掇那根垂腰长辫,成了慧仙的心病。慧仙先是把又粗又长的独辫子打散,梳成两根辫子,过了一阵,她嫌拖着两根长辫子土气,又把辫子盘回去,不甘心盘以前老套的圆髻,这次盘成一个高髻,顶在头上,看上去人高了一块,很时髦,也很突兀。她的新发型在综合大楼引起了争议,尽管干部们一致认为那髻子状如马粪,但谁都不能否认,慧仙在摆脱了李铁梅的造型之后,仍然引人注目,她突然焕发的光彩,有点艳俗,有点轻佻,但是属于她自己的光彩了。头顶高髻的慧仙出没在综合大楼里,她的青春鲜嫩欲滴,像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开屏,引起的是一些人的赞叹。一些人的非议,而赵春堂则被那个马粪般的大髻子惹怒了。
赵春堂极其讨厌慧仙的新发型,有一次他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发现那堆“马粪”在前面漂浮,一下怒不可遏,操起墙角的一把长杆竹帚,用扫帚杆子去捅慧仙头顶的“马粪”,放下来,把你头上那堆马粪放下来,你在这大楼里臭美什么?慧仙惊叫着躲开了扫帚杆子,站在楼梯上拍心口,给自己压惊。赵春堂顺势把扫帚扔到了慧仙的脚下,他说你不肯穿铁梅的衣服,我没跟你计较,别以为我对你放任自流了,你是李铁梅,不是少奶奶,好好的一条辫子,不准堆得那么高!慧仙对赵春堂惧怕三分,踢走了扫帚,噘着嘴拿下七八个发卡,一点一点地把辫子放下来,放得不甘心,嘴里忍不住埋怨起来,你一个男人家,美不美的你懂什么?我的辫子又不是公共财产,你天天管着我的辫子干什么呀?赵春堂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一声,你还讨厌我管你?哪天我不管你了,你不要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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