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厂的一辆吉普车正巧驶出厂门。后来就是那辆吉普车送沈庭方去了医院,好多邻居想挤迸吉普车,素梅说,上来两个小伙就行了,帮我托住他的头和脚就行了。素梅坚持自己保护沈庭方胯部,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个部位,车里车外的人都想掀开毯子,但素梅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边角,没什么可看的,是脱肛,痔疮,素梅声色俱厉地喊着,别堵着车,耽搁了人命谁负责?
化工厂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仍然对沈庭方的患处议论纷纷,有人说,脱肛?脱肛也用不着喊救命呀?我也脱过的,塞进去就好了,旁边的人便开怀地笑起来,这种隐疾在香椿树街居民看来滑稽多于痛楚,他们忍不住地就会笑起来。
那天叙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看见门锁着,先是嘭嘭地敲,敲不开就用脚踢。对门的达生闻声走过来,看着叙德,想说什么,未开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叙德说。
你爹在医院里抢救。赶快去,听说他的——达生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掉下来了,达生笑得弯下腰,他说,不骗你,真的掉下来了。
叙德好不容易才听懂达生的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而尴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过,叙德很快也被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声,叙德的笑声听上去比达生更响亮更疯狂。
不知是谁趁着沈家铁锁把门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坛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个五月那只花坛无人照料,几朵鸡冠花挤在疯长的杂草间,更显出一片凄凉,五月里人们热衷于为沈庭方的自伤事件添油加醋,关于自伤的原因已经有了五种至八种不同的版本,人们走过沈庭方去年垒砌的花坛,发现花坛比人更可怜,竟然有三只猫卧在乱草棵里睡觉,如此看来花工厂的花匠说得对了,花匠说花比猫狗更知人心,花事枯荣都是随着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里去了,香椿树街街头窗下的花草仍然是那么几种,栽在瓦钵、砂锅或破脸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齐开着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号召力的花卉爱好者沈庭方住院养病期间,一种极易繁殖而且讨人喜欢的草花在香椿树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阳花,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遇见阳光便竟相怒放,也许像盛夏季节的夜饭花一样,太阳花会有一个别的什么名字,但种花的香椿树街人从来不去考证花的名字,他们随心所欲地让太阳花长着,太阳花一直开到夏天,后来便取代了夜饭花的地位,成为香椿树街新的标志了。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显地增多,主要是满地的废纸加强了这种肮脏的印象,五月是爱国卫生月,市里经常派人下来检查卫生,香椿树街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发动群众,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扫,就是那一天,许多人看着满街飞扬的废纸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拾废纸的老康,很久不见老康了,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纸片,也用不着我们来打扫,有人发着牢骚,一边就好奇地问,老康跑到哪里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灵通人士压低了喉咙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面乱说,老康被捕了,他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军统特务你知道吗?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都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披着人皮的狼,危险,危险,真危险呀。让他潜伏了三十年,太危险了。
你知道吗,护城河里那些枪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个大地窖,老康不光在地板下藏枪,还藏了几百个账本,都是变天账。消息灵通人士最后当然要提到一个功臣的名字,那是谁也猜不到的,这时他们往往卖一个关子说,你猜是谁发现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骗你,是小拐第一个发现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树街北端的那间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篓筐都被慕名前来的观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过新钉的木板条的一丝空隙朝里面张望,屋里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时更黑更暗了,但人们还是能看见那些地板被撬开,下面依稀暴露了那个神秘凶险的大地窖。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