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登哥睁眼发怔。
“你用大碗,给人家小碗,人家不高兴。”
“哈!”阿尔登哥叫起来,“你敢用大碗?”
常发冷笑,“你敢我怎么不敢?”
阿尔登哥的黄脸变成红脸,这是挑战,他再粗也品出了味道。朝常发望一望,忽然喊道:“取大碗来!圣主成吉思汗在上,看我同这位朋友喝一场!”
“你们人多,这么乱喝说不清。你们挑一个人出来,咱们一对一地喝。”常发不无谨慎狡黠。这次他的对手毕竟都不一般。
阿尔登哥同乌尔塔交换眼色,又嘀咕两句。
“就是我跟你喝了里”阿尔登哥奋然一声。
“我输了,给你跪下磕三个头,叫你一声爹!你输了,你这一团人马就归我们权政委,今后听他的命令。敢不敢?”
萨格拉扎布急忙摆手阻止。却哪里阻得住?阿尔登哥已经吼起来:“米尼呼[ii],就这么干了!”
“你先别‘呼’,怎么赌?”
“一碗对一碗,谁倒了谁输。”
“那不行,喝慢了我等不起。”常发深知这些草莽英雄通宵达旦喝慢酒的功夫,说:“我们两个钟头为限,最后数碗,碗多的为胜!”
“痛快!”阿尔登哥把桌子拍得山响,“咱们站着喝,不许倒,倒了也算输!”
“说定了!”常发解开衣襟,吼一嗓:“倒酒!”
我的父亲明白,这两人大叫大嚷,不只是血性,还为了从气势上占优势。喝酒怕怯阵,一怯,酒量就要降。
座位重新调整,两个汉子一北一南;一个精壮一个粗莽,目光冲撞交锋着举起碗。外边的士兵涌进几十个,围了八仙桌,气氛热烈激动,甚至有些颠狂。
咕咚咕咚的灌酒声响起来,一如战场上的擎鼓之声撼人心魄,沸人热血。两条汉子几乎同时间放下空碗,在轰雷似的助阵声中,目光撞一团火花,各嚷一嗓子。“递酒!”
早有人倒好十几碗酒摆在另一张长桌上,流水也似地往上递。蒙族兄弟的诚实确实感人,那么大赌注,就没有谁想过用水换酒,帮他们的团长玩点假。
八仙桌上已经出现两叠一尺高的空碗。两条汉子不再高声大气要酒,换上深沉的低音。这是一种追求持久的暗劲。父亲看看摆在桌上的那只怀表,时间刚过半小时。于是,大厅里热烈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时而沉寂,静得惊心。只闻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此起彼伏。忽而哗嘟一声响,空碗落到碗垛上,四周便轰地爆出欢呼鼓噪。忽而又一静,又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这种周期在悄悄拖长,节奏变得艰难滞重。终于出现了呼呼牛喘似的粗气声。
已过一个小时。我的常发叔又端起一碗酒,咕、咕、咕,再不是豪饮,小口小口喝得缓慢,喝得艰难。剩半碗时,他停了口喘气,肚腹像野猪消食时一样起伏不停。阿尔登哥没有端碗,在八仙桌南边来回踱缓步,忽然放开喉咙唱起深沉辽远的蒙古歌:“于争战之日,以人肉为食。于相接之时,以人血为酒。驱赶拿着武器的好汉,砍杀他们夺来那神圣的弓箭!……”
我的常发叔在歌声中继续起伏肚皮,继续慢饮碗中酒。他已经比阿尔登哥多喝出三碗酒。阿尔登哥脚步越踱越急,连运几口大气,唱几嗓拖长的歌声,汗水忽然刷地涌出。颗颗绿豆大的汗珠滚动着,汇成一条条小河,从鼻凹、脸颊、腮后、颈后,哗哗往下淌。那件灰黄色的棉军衣整个浸湿了,弥漫起蒸腾的雾气。紧张围观的士兵们像看到了胜利,吼声振聋发聩:“出汗了!出汗了!”“好样的,这就有办法了!”
阿尔登哥停止踱步吟唱,立稳桌旁,两眼闪灼,精神大振。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大口灌,势头又凶又猛。空碗落在碗垛上,每次都要引来惊心动魂的欢呼声。这欢声短促,陡起陡落,几分钟的工夫他已喝得超出常发一碗。
我的常发叔没出汗,喝得更慢更艰难。喝一口,肚膜起伏一下。父亲那颗心越提越高,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不止呢!
然而,常发嘴角却绽出一丝冷笑,将喝过的空碗放胯下,掏出那个物件,转瞬间射出一道水注。他一碗一碗接,洒掉的不算,整整接下七碗尿!接着,不知怎的胸腔里发出一道龙吟似的长音,便弯腰脱靴子。天哪,他朝外一倾,里面竟淌出两股细流,飘溢出脚臭和酒香!那群士兵吃惊不小,哦地倒出气:“他能从脚心逼出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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