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登哥把我的常发叔剥光衣服关入一个大木笼子。笼子里上下左右全是尖木桩,挨着皮皮开,碰到肉肉绽。木笼子摆在七月的昭乌达草原上:草原风狠过黑蟒鞭,白日头毒过鸭嘴棍(草原上的一种刑具,专伤筋骨)。我的常发叔是何等精壮一条汉子,立正一天,身上仍是一团锦绣,那纹身的张牙舞爪的巨龙,没落半点红。
傍晚,乌尔塔拎来一桶马奶酒,一条狼腿,先朝我的常发叔磕响头,然后送上狼腿和马奶酒。
“好汉,跟我们走吧?”
“丫蛋才跟你走。”常发叔说的丫蛋就是小丫头。
常发叔喝过马奶酒,身体摇晃,腾云驾雾的青龙便淌出滴滴鲜血,那是尖木桩刺的。第二天清早,我的常发叔已是全身血迹斑斑。他再也立不正了。太阳升起,血腥弥漫,引来成群的蝇虻嗡嗡叫,围绕木笼子横冲直撞。太阳落入芨芨草丛,根根桦木条增粗一倍,涂墨一样黑。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一道送来酒肉,还是先磕响头,然后问:“跟不跟我们走?”常发叔啐一口:“丫蛋才跟你们走。”
阿尔登哥和乌尔塔不急不怒,依然好酒好肉伺候我的常发叔醉饱。他们走后,木笼子四周变成了狼的世界,嚎声通宵达旦!
第三天,木笼子被一股臭味笼罩,强劲的草原风无能为力,驱不散这浓浓的腥臭。
第四天,三只鹞鹰出现在木笼上空,悠悠水流般盘旋。草原人尊它们为圣鸟,是死亡的预报者——当某个草原人奄奄一息时,他的蒙古包上空就会有鹞鹰盘旋飞翔,等侯为他举行天葬。
七天后,蛆虫钻出烂肉,成行成群往上爬。我的常发叔已经两天不睁眼,可是牙齿还在咯吧吧咬。洁白的蛆虫朝他鼻孔里钻,嘴巴里钻。他慢条斯理磨牙齿,把肥嫩的蛆虫一团团吞下肚子……
就在这天夜里,卓盟纵队的剿匪骑兵旋风一般铺地卷来,救出我的常发叔。我的父亲抱起全身臭烂的常发叔,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终于河一样淌出来。这是他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哭。
父亲替常发叔治伤,常发叔忽然睁开眼,他闻见了酒精味。他推开我的父亲,爬下炕,踉踉跄跄朝屋角撞。屋角有个大酒缸,他爬呀爬,爬进酒缸里。透明的酒液瀑布一样涌出缸,浸漫黄土地。他在酒缸里蹲成一团,头没入酒液中。工夫不大,酒液上漂起白花花一层蛆。他探出头大喘。他张开嘴哈哈狂笑。他大口大口灌酒,连同白花花蛆虫一道吞下肚子。父亲和陈发梅这些警卫员都惊得目瞪口呆。
常发叔爬出酒缸,被我的父亲抱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声,两眼一合,立刻鼾声如雷。常发叔连睡三天,几乎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后醒来,全身生出新肉芽。休养半个月,那刺青的绣龙虽然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常发叔却仍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只留一个后遗症;变得馋酒。一顿不喝,四肢无力;一天不喝,全身颤抖;两天不喝,会像废人一样倒下,甚至晕厥过去……
汽车颠簸,我在走父亲走过的路。这条路,一边是草原,一边是沙漠,一边是生命和希望,一边是死亡和绝望。我为这昭乌达的奇景所激动,又发现路两边只剩了一种草。这草是灰绿色,一丛丛、一片片从车窗外闪过。草尖上一层红,大概是开的花朵?
“这叫什么草?”我问。
“狼毒花(73)。”马达解释。“又叫火柴花。”
“是因为开红花吗?”
“不,那是红骨朵。它其实是开白花,雪白雪白。”
于是,我终于发现那血红的一层中,确有斑状的白色在闪过。“那么,为什么叫狼毒花(73)?”
“停!”马达叫住车,带我下车看草。那草是蓬状,几株几十株连在一起便成丛成片。马达将一蓬草递我手中:“你看吧。你父亲曾经把这种草掷在你常发叔的脸上,说他是狼毒花(73)。”
我捧起那灰绿色的长了红骨朵、开了雪白花的一蓬草发怔。
“狼毒花(73)一出现,就是草场退化的标志。别的什么草也不长了,只剩这一种草。那么,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沙模的一部分。有人就说它比狼还毒,给人带来的是恐惧和死亡的威胁。可是,沙漠里来的人,着到它便看到希望,知道它的后边就是生命和胜利。只有它能够在沙漠的边缘顽强而又奇迹般地活下来,在临界地带伴着死亡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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