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站在火车头前发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对老严的诅咒,剑对诅咒的应验过程深感茫然。后来剑跟着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列颠覆了的货车,它像一座巨大的塌坍的房子,散落在铁轨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气里充溢着焦硝和油烟的怪味,有的车厢还在燃烧,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滚烫灼人的。
出事地区涌集着一些铁路工人,他们正在用工具疏通堵塞了的铁道。有人向五钱弄的孩子招手,快来一起干,别站在那儿看热闹。孩子们就呼地拥上去帮忙了。只有剑站在一边没动,他在想老严到底是怎么回事,火车出轨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剑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只鸟笼仍然挂在窗前,扳道工老严却不见踪影了,有两个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边喝水一边议论老严,他们说老严刚被铁路警察带走,他们猜测老严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剑不相信老严喝酒的传闻,他坚信这起车祸和蜡嘴鸟之死有关,假如蜡嘴鸟仍然在笼子里蹦跳,这起车祸也就不会发生了。但是剑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鸟笼,摘鸟笼的时候剑的心里有点发虚,幸好并没有人注意他。
后来剑提着空的鸟笼往回走,由于路轨两侧的碎铁横木还没有清理完毕,剑是从向日葵地里绕过翻车地区的,他在铁路上忽隐忽现,远看像水中的浮鱼,剑提着空的鸟笼沿铁路走出半公里回头朝道口那里张望,清扫障碍的工人仍然在骄阳烈日下忙碌着。
绿色的客车停在铅灰色的铁路桥上,现在它无法行驶,许多人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向前方观望,剑从车窗下走过的时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问,前面出什么事了?是有人被火车压死了吗?火车什么时候再往前开?
我不知道,剑摇着头大声地回答。
在逐一经过的车窗前,剑突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人的脸,她从车窗内扔下一卷整齐的苹果皮,微笑着凝视剑和剑手里的鸟笼,女人唇边的一颗黑痣在窗内闪烁着一点神奇的光晕。它使剑匆匆归家的脚步戛然而止。
你手里提的是鸟笼吧?女人问。
剑专注地盯着女人唇边的黑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从上海去哈尔滨,我知道你是从上海到哈尔滨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车了。女人笑起来,她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似乎想去触摸剑手中的鸟笼。女人说,鸟呢?你的鸟笼里怎么没有鸟呢?
别碰它。剑就是这时候仓皇奔跑起来,他推开陌生女人的手就仓皇奔跑起来。剑紧紧捏着笼钩的手已经沁满了汗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就像一个被追逐的真正的窃贼一样,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但他在奔跑的同时已经知道他下一步将干什么,他想把那只鸟笼扔掉,他竟然想把那只空的鸟笼扔掉。让我的手离开鸟笼,剑想,快让这只鸟笼离开我的手。
剑站在高高的铁道上,面向五钱弄的方向举起手里的鸟笼。剑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鸟笼扔出去,但用竹蔑编制的鸟笼很轻,它在空中只飞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无声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剑看见它在肥大的葵花叶上轻轻碰击了一下,然后就无声地落在向日葵地里。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阳的季节,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种植在铁路两侧的路坡上,这种美丽的植物喜欢炽热的阳光,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
李先生大约在早晨五点钟左右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邻家的公鸡啼醒的,抑或是被李太太梦魇中的一条腿压醒的,他记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前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他就醒了。
是暮春的一个早晨,并且是礼拜天的一个早晨。李先生不用再打开煤炉煮粥的同时心急火燎地批改学生作业。李先生把李太太肥胖的身体温柔地搬动了一下,然后下床找到了四只拖鞋中的两只。右脚觉得紧绷绷的,仔细一看是女鞋,于是及时地作了调整。尽管这样,李先生走到天井里时心情仍然是愉快的,礼拜天的早晨总是使李先生感受到一丝别样的安慰和怜悯。
天井里的夹竹桃花开得很鲜艳,花蕊及枝叶间微微蕴藏了几滴露珠。李先生用一把小刀给那些价廉物美的花草松了松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太太昨夜关照的事情,买蹄髈。李先生嘀咕了一句,跳起来就回屋子,他找到菜篮子朝床上的女人嚷嚷了一句,我去买蹄髈啦。然后他把旧自行车哐哐啷啷地推出天井,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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