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那条好腿搬上来。红旗命令朱明,红旗的嘴里发出一种亢奋的哂笑,他说,快点,让我来试试冲人的技术,冲人比冲刀片难多了。
别碰我的好腿,别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视着冲床上下律动的钻头,不难发现他的目光从好奇渐渐转向恐惧,他的尖厉的抗议声也渐渐地变成一种哀告,别碰我的好腿,你们干什么都行,千万别碰我的好腿了。
据朱明后来告诉别人说,小拐那天跪在冲床边向他求饶,向红旗和其它人求饶,他的可怜而卑琐的样子令人作呕。朱明和红旗让它过了第一关,但是第二关却是由座山雕控制的。从五金厂的后门出来,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里,五六个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猪标志,而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孬种。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见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洁的前额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工程后得意地笑了,他说的话与红旗如出一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香椿树街怎能让一个小拐子称王称霸?
我知道那么多人出卖少年小拐缘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无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树街的风光岁月,尽管那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风光岁月。命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额上的孬种标志是一个罕见的物证。
香椿树街的人们后来习惯把王德基的儿子叫做孬种小拐,孬种小拐在阁楼和室内度过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时光,他因为怕人注意他的前额而留了奇怪的长发,但乌黑的长发遮不住所有的耻辱的回忆之光,孬种小拐羞于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去,渐渐地变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种小拐的两个姐姐出嫁后经常回来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锦红和秋红到阁楼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儿时的百室箱,姐妹俩在百室箱里发现了一些霉烂的布卷,打开来一看像是旗帜,旗上画的野猪图案依然看得清楚,锦红皱着眉头问孬种小拐,这是什么鬼旗子?孬种小拐没有回答,秋红在一边说,把它扔掉。然后姐妹俩开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锦红抓着三节棍问孬种小拐,这东西你现在用不着了吧?扔吗?孬种小拐仍然没有回答,他坐在阁楼面向街道的小窗前,无所用心地观望着街景,秋红亦一边说,什么三节棍九节鞭的,都给我去扔掉,留着还有什么用?后来姐妹俩从箱子里倒出许多铜圈、铜锁、铜片来,阁楼上响起一阵铜片相撞的清脆的声音,孬种小拐就是这时候回过头阻止了秋红,他对她说,把那些铜圈给我留下,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可以钉铜玩。
作为孬种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尔会跑到王德基家的阁楼上探望孬种小拐,他似乎成了一个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儿时风行的钉铜游戏,我和他一起重温了钉铜游戏,但许多游戏的规则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所以钉铜钉到最后往往是双方各执一词的争吵。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衔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没有一只鸟。
七月的棉花地很干燥,在一些茂密的叶子和棉铃下面,土地呈现龟裂散乱的曲线。沉寂的午后,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远处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这是七月的一种风景。
人物是三个男孩,他们都是从村里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孩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类似的乌黑粗糙的皮肤,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洗旧了的花布短裤。在到达河岸之前,他们分别从西南和东南方向穿越了棉花地,使棉花叶子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摩擦声。
荣牵着他家的山羊来到河边。荣的背上驮着一只草筐是满满的带着暖意的羊草。起初荣并没有想到河边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很饿。但是他的羊一边沿路吃草,一边往河边走。荣就宽容地跟着羊,他想这是因为河岸上水草茂盛的缘故,羊总是喜欢朝那边走。荣从八岁起饲养这只山羊,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羊的年龄比荣小,但是看上去它很苍老了。曾经雪白的毛皮现在灰蒙蒙的,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气色。
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着,在炎热的空气里河水冒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一棵怪柳的枝干朝河面俯冲,许多柳叶浸泡在河水中,一只鹅可能离群了,在水上慌乱地游着,它的叫声显得异常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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