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32)

2025-10-10 评论

    青砖小楼现在复归往日的寂静,但黑暗的空间里疑云密布,袁老师觉得倪老师如此不告而别,证实了以前对她的种种怀疑都是正确的,她感到一丝欣慰,同时也对女邻居产生了一种怜悯,不管怎么说,倪老师肯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夜凉如水,已经看不见黑暗中匆匆离开的那四条背影了,袁老师正要返回宿舍,这时候她看见操场上有一团白影急驰而过,消失在礼堂的后面,月光照亮了那只动物的轮廓和皮毛,袁老师看清那是只白狐狸,真的是一只小小的白色的狐狸,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狐狸。
    郑校长从区上带回消息说,来无踪去无影的倪老师果然是个女骗子,她是从丈夫身边逃出来的,而且她从前是在天津的妓院里被丈夫赎出来的,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让她做人民教师?郑校长满脸羞惭地说,我们都让她给骗了。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袁老师打断了郑校长的话茬,她在学生作业本上连续打了几个问号,我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有问号,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的父亲最后对老柯悄悄耳语说。
    老柯记得父亲让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点点地贴近父亲失血的干瘪的嘴唇,结果他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想也许是父亲在帽子内衬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老柯曾经偷偷地拆开了帽子的内层,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帽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这种结果同样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独独要给他留下一顶帽子,他对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都采取藐视的态度,老柯觉得十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双袜子重要。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噗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温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夸张地说很像儿子随意画的太阳和光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仅仅几年光阴,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些干草被风卷走了。即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了。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后来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老柯所说的就是那顶灰呢绒的鸭舌帽。
    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老柯的妻子把它挂在窗外晒了一天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尽了。老柯的妻子后来又细针密线地缝好帽子脱落的内衬。
    香椿树街的男人们衣着简扑,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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