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血(45)

2025-10-10 评论

    我不睡。别让我睡棺材。榆对他祖母说,他觉得自己非常虚弱,好像真的死了一回。
    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会睡棺材呢?祖母说,那是我的寿材,我老了,我快要进棺材了。
    榆从床上坐起来,他看见姓王的木匠仍然在堂屋干活。木匠背对着他们,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榆的母亲说,王木匠怎么搞的,把孩子吓成这样,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让我睡棺材。榆拉住他母亲说,我害怕,你答应我别让我睡棺材。
    你看把孩子吓成这样。榆的母亲哽咽着说,榆,你别怕,你没听奶奶说,这是奶奶的寿材,你爹孝敬奶奶,特意请王叔叔来家打这副寿材。
    可是我觉得我快死了。我的脑袋要炸开来了。榆抱着头痛苦地说。
    这个秋天,榆不再独居一室,夜里他和奶奶一起睡觉。奶奶身上的那种苍老苦涩的气味伴随榆昏昏入睡。她的讨厌的咳嗽声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清晨。榆经常被突然惊醒,他看见奶奶的嘴微微张开,像一个黑洞,她的浑浊的眼睛在浅色月光下忽明忽暗。在外面的堂屋里,姓王的木匠打着响亮的呼噜,榆真想用一块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他埋怨他们为什么不肯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天快要亮了,天亮了就要起床了。
    奇怪的就是这个秋天的夜晚。深夜时分榆看见奶奶扶着墙站在门边,她的老迈衰弱的身体东摇西晃的。榆跳下床去扶她,榆说,奶奶你要干什么?奶奶说、我解手,你别管我。榆迷迷糊糊地回到被窝里,他听见奶奶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骚货,不要脸的骚货。榆不明白奶奶在骂谁,他心里说,谁是骚货?谁不好好睡觉谁就是骚货。
    白木棺材很快就初具雏型了,它的一半躺在门板上,另一半倚在墙上。奶奶经常出来监督木匠,她用拐棍敲敲棺壁说,薄啦,但是我前世没修来福气,睡这口棺材也心满意足了。木匠从不解释什么,他只是用一种嘲弄的目光扫视着苍老的奶奶,他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冷酷,这双眼睛也使榆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悲哀。
    榆后来的惊人之举就是针对姓王的木匠来的。榆无意中在仓库里发现了半瓶农药,瓶签上的红字和骷髅人头象征着死亡。构想起村里每年都有人吞下这种农药而死去。榆浮想联翩,后来他就把半瓶农药倒在水杯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他知道姓王的木匠已习惯于从桌上拿水喝。那是正午时分,木匠满头大汗拍接着两块棺板间的样头。榆从外面的窗户里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看见木匠在擦汗,然后他的一只手伸到桌上抓过了那只水杯。榆的心狂跳着,他猛地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姓王的木匠在屋里发出了一声狂叫,那只水杯从门里飞了出来摔在地上。榆拔腿就跑,他不敢回头望一眼,一直跑到乡村小学操场上。操场上没有人,只有几堆大草垛在微风中籁箴作响,榆发现草垛里有一个洞,他就钻了进去,又抓了几捆草挡住了洞口,一切都变得幽暗无边,隐隐地可以听见小学教室里的读书声,那是些无疾无灾的孩子,这个上午他们在读书,谁也不知道榆干了什么。
    榆听见了小学下课的钟声,孩子们喧哗着奔出教室,经过操场和榆栖身的草垛,有个孩子扒开了洞口,他惊讶地喊起来,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在拉屎吗?榆用手挡住了脸,他呜咽着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傍晚时分榆爬出了草垛,他脸色苍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远远地能看见家里的烟囱冒着炊烟,母亲正在门前的菜地里起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榆走到家门口,母亲说,榆,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榆站住了,伸出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油灰。母亲又说,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谁欺负你了吗?榆摇了摇头,他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榆跨进家门时打了个冷颤,姓王的木匠独自坐在桌前呷酒。木匠的目光刀方般犀利地刺透榆的心。榆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刨花。他听见木匠嘿嘿地笑了一声。木匠说,你回来啦?你妈找你半天了。榆说,找我干什么?木匠说,不干什么。我的活儿干完了,我明天要走了。榆抬起头看见白棺材竖在墙边,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口棺材。新打的棺材,表面光洁流畅,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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