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也不行,我要你现在就从池里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别用竹竿戳我,让我再游一会儿,再游五分钟就上来。达生说。
滚上来,现在就滚上来,我要把你带到保卫科去。歪脖老朱说。
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二十块钱,只要你让我继续游,那些钱就都给你,行吗?达生说。
你收买我?你竟然敢用钱收买我?
歪脖老朱怒吼起来,紧接着他用急促的山东乡音申明了他的品格,其间夹杂着一串骂人的脏话,达生没有想到他的急中生智的交换条件更加激怒了歪脖老朱,他的脸涨成猪肝色,手里的竹竿就发疯般地朝达生身上戳过来。达生终于一把抓住了那根竹竿,他揩怒而绝望地凝视着池边的歪脖老朱,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寒意,我操,达生突然冷笑了一声,猛地用力拉了一下,他听见歪脖老朱的一声惊叫,他看见歪脖老朱瘦小的身体像一块石头砰地落在游泳池里。
达生后来回忆起来,他其实是知道歪脖老朱不习水性的,他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歪脖老朱在深水区挣扎,坠落或上浮,但他顾不上那个可恶的老头了,趁着短暂的无人阻拦的早晨时光,达生在阀门厂的游泳池里尽情地游着,歪脖老朱距离他大概有五六米的样子,达生可以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死者在水下浮落的状态,但达生顾不上这些了,再过一天游泳池就要关门,而达生恰恰在最后这天学会了蝶泳。
爱好游泳的人都知道,蝶泳是最迷人最具技巧的姿式。
初夏的许多日子,阳光改变了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气不再是湿润而充满霉味的,梧桐和洋槐的树叶开始疯狂地堆积和生长。旧屋湿漉漉的墙泥正在渐渐枯干,一点点地剥落,当最后一场梅雨悄然逝去后,石硌路面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一种灰白的光芒。
轩倚在他家的门框上,朝街道无聊地张望。他看见一条狗伏在电线杆下面,还有一只绿色的玻璃瓶子在更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只水泥垃圾箱。轩隐隐闻到了垃圾箱里飘来的臭味。他侧过脸,视线换了个方向,街道的另一侧有人走动,轩看见一个腰缠围裙的男人走出白铁铺子,他站在一个墙角处掀开围裙,朝着墙撒了一泡尿。
正午强烈的白光又一次刺痛了轩的眼睛。轩是个患有视网膜疾症的少年。自从三年前在一个乡村小学遭受了意外一击后,他的视力日趋下降。轩记得那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当他挟着书包奔出简陋的教室时,那块石子带着一种轻微的唿哨声击中了他的左眼。有人在打弹弓,轩不知道打弹弓的人是谁。
三年后轩回到城市,他的眼疾依然如故。乡村生活留给轩这样一份意外的创伤,这给他带来了某种自卑。
轩总是逃避一些课程的学习。因为这些课需要良好的视力,轩却没有。实际上轩已经丧失了细微观察事物的能力。
街上的白光有时在房屋的墙壁上跳跃,轩知道这是附近护城河河水折射的原因。这些白光令人恐惧,只有在黑夜来临时它们才会消失。轩听见母亲在后院喊他的名字,母亲说你为什么老是站在门口发呆,你为什么不能坐下来看看你的功课?轩本能地朝家门跨了一步,他看见炉子上的煎药已经煮沸了,复杂的煎药味弥漫在屋子四周。母亲在后院洗衣裳,她说轩你为什么不能看看书,你看看炉于上的药煎好了没有?如果煎好了你先吃药,吃完药你坐下来看会儿书吧。你已经好久没有看过功课了。轩站住了,他想起书包里那些厚厚薄薄的书,书也同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白光。轩摇了摇头,他说,我怕看书,我受不了这些白光。
轩出门的时候戴上了他的墨镜。映在镜片里的街景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阳光也稀释成一种若有若无的物质,轩自东向西经过长长的古老的街道,街上空寂无人,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稀疏起来,出现了残垣断壁,蔬菜地和化工厂的锅炉;最后,轩看见了菜地中央那座废弃的水塔。
水塔前面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出名字,两棵树之间横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一些灰白色的衣物,还有两串红辣椒挂在绳上。水塔里的老人坐在台阶上,由于树萌的遮挡,老人所处的空间呈现出柔和清冷的色调,这使轩的脆弱的视网膜再次得到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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