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去染坊看热闹。"老街的大人对好事的孩子们说。
"不准去招惹染坊人家。"三个男孩的父母这样警告他们。
可是三个男孩都在深夜里梦见了小浮。梦见小浮站在染坊的屋顶上,把自己藏在蓝白花布中间。小浮怀中抱着一只黄狸猫,朝他们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故事总有节外生枝的地方。
老街上有一个国营印染厂的女技师。她在一个大风天拾到了飘落在染坊杂木栅栏外面的一块蓝白花布,带回工厂研究了很长时间。她惊异于来家染坊这种古怪的配色和印染方法,却又被布面上的每一朵蓝花白花深深地吸引了。她想起遥远的贵州省的民间蜡染布,可是来家的布明显不同于蜡染布,尤其是那种拙朴那种怪异,她的设计才能似乎无法企及。
女技师想收集更多的蓝白花布,但是她知道那个染坊从不对任何人报以热情。那些花布的来去踪影老街上浑然不知。也许这是来家染坊的祖规。女技师想像来长生总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蹬着一辆破三轮车把他的布皮送到天堂或者地狱里去。
就在这年的梅雨季节里,绍兴奶奶殁了。
风传绍兴奶奶半夜里从床上惊醒,跑到外面去寻找天上的飞机,那天飞机并没有从老街上空过。绍兴奶奶后来跌进防空洞的泥淖中,眼睛一直睁大了朝天上望。她的瞳孔放大后,来长生发现他娘的瞳孔里藏着两架飞机的影子。
那几天染坊的大门洞开。来长生破例地允许街坊邻居前来吊唁,许多人是头一次踏进陌生的染坊大院,那个印染厂的女技师也挤在人丛里。
她看见宁静安详的绍兴奶奶躺在九十块蓝白花布上面。来家的大人孩子全穿上了蓝白花布做的丧服,围坐在一盏长明灯下,有一大片蓝与白混杂的花朵在染坊里忧郁地闪烁。女技师探究奥秘的心情被那种悠远而古老的气氛所搅乱,不知不觉眼圈湿润了。她慢慢地退出香烟缭绕的染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从此就害怕看见来家的蓝白花布。她设计的布样从此就没有一种是蓝白相间的。
在绍兴奶奶故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染坊姑娘小浮每天穿着开满蓝花白花的丧服。她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人们看见她撑着油布伞走在太阳和雨地之间,表情若有所恩。小浮这女孩好像黄梅天里一下就长成了,她苍白的脸是再也晒不黑了,微微泛绿的眼睛里映出老街的天空,雨意很浓很浓的。
防空洞是灰水泥浇铸的。外面看上去小,里面却搞出了宫殿气派。有很长的长廊,有很大的屋子,也幽深也敞亮,只是当时没有完工,最终也没有完工,水汪汪地灌了一洞雨水。
三个男孩放了学经常溜进去,大喊大叫,那声音在四面水泥墙壁上弹来弹去,听着有点惊人。他们依旧想在染坊的下面找到什么东西,也依旧看到一些锈烂的铁器:施工队留下来的钢盘和镐尖寂寞地戳出水面,从前的玻璃瓶子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咪呜——呜——呜。"他们一遍遍地呼唤一只黄狸猫。
"咪呜——呜——呜。"防空洞也就回荡起猫的回声。
忽然有一次他们看见在一堵水泥墙上,挂着一条奇怪的红布带子。红布带子挂在一些白炽灯下,将一团红影投在死水里,像一朵红花吸引着三个男孩的视线。
"那是什么?"
"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条红布带子。"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想去摘下来,但不知怎么有点胆怯,终于谁也没把神秘的红布带子拿回家。
死了老祖母的染坊姑娘有时候像猫一样钻进防空洞的深处。她坐在一只被人扔下的破椅子上,丰满的身子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她听见了防空洞里响起的每一阵脚步声,隔着水汽戒备地注视那些闯入者。
老街的三个男孩和小浮不期而遇。
"你们又来找什么?"小浮说。
"找一只黄狸猫,你呢?"三个男孩远远地望着被水汽包围的染坊姑娘。他们发现小浮根本不愿意搭理谁。她坐的那张破椅子放在神秘的红布带下面。染坊姑娘是在守护那条神秘的红布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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