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105)

2025-10-10 评论

  他没有带她去见父亲母亲,却只是将她带进对面的二楼房间,一间小的偏房,对她说,今晚照规矩我要跟我妻子同房。这里是你的房间,你以后住在这儿。女厕所在西面一楼的角落,不过你今天最好不要洗澡。
  末了,他转身又补上一句,明天去参加我第二个妻子的火葬。她生病很久,我没来得及赶回来。前几天刚好去世。
  卡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然后转身离开。
  迦南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此次回来,是因为妻子病重已久,母亲催他回来见最后一面。尼泊尔男人在特殊社会背景中形成的自私和无情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性格,她这时才得以领会。
  她将行李拿出来一件件摆好,结果发现这个房间连一个柜子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和墙角的一只茶几一样的条案,空空如也。她只好将衣服叠好,重新放进箱子。
  躺下来,床上陌生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这种强烈的生分和落寞,表明这依旧不可能是她的家。家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代。那顶黑帐篷里的煮茶的微火,以及细微的燃烧声响,伴随着端坐在卡垫上的爷爷的絮语,是自己童年时对于世间全部温暖的概括和想象。一个人的家,可以破旧,可以清贫,但是绝对没有生分。她便是站在黑帐篷的门口,从撩开的毡片窥看整个世间,并不急于踏进。即使面临亲人一再离去,她依旧可以不动声色地躲在家的堡垒,仿佛他们还会回来。
  而离开了那样的家之后,开始面对一次次的辗转流离。她被带走,住进日朗家的大帐篷,住进简生和辛和的家,叶蓝的家。学校的宿舍。迦南在北京的家。在香港的家。然后是这里。
  除了留下来等待下一次离开,这些家没有太多别的意义。
  人言,经历让人坚强成熟。然而事实上,人并非是变得坚强成熟,而是一种钝重和顺受。在此背后,人往往反而是越来越软弱。内心深处越来越想能够有一个停留,寻一个安慰。毕竟,既然迈进了这盛大的世间,一切就已经成为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后路已经没有,所以不得不选择往前。
  那个夜晚,她只觉得累。衣服未脱,躺在床的一侧就不知不觉睡过去。凌晨的时候被冻醒,把被子拖出来盖在身上,继续沉睡。
  次日清晨,一个长辈一样的女子来到她的房间,敲开门,用藏语对她说,姑娘,请起床。
  卡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纯正的藏族人的面孔。那种唯独只有高原的日光才能留下的紫红,永远都是将血脉写在脸上的标记。她猜想这是迦南的亲生母亲。
  《大地之灯(105)》茫然不清的未知感(2)
  女子看她的眼神之中充满怜悯,没有多余的话,端着一碗粥走进来,把碗放在她房间的条案上。然后她站在门边一直静静看着卡桑从床上起来,叠好被子。
  姑娘,迦南的妻子去世,火葬就在今天。请你一起来。她语气之平静,仿佛只是给一个即将出远门的亲人践行。
  清晨的老城笼罩在雾霭之中,枕着喜玛拉雅的腰肩沉睡一夜的国度渐渐苏醒。街边店铺渐次开门,店主缓慢而悠然地反复打扫门面,在地上洒开清水。神庙里昔日的婆罗门僧侣拨开庭院的门,执掌着明灯点亮神的面孔。
  雾散去。她跟在人群的最后。男人们扛着担架,担架上被黄色的织物裹起来的尸体,像是飘过众人头顶一样,沿着巴格马迪河诡异地向前移动。卡桑记不得走了多久,街道上穿梭来往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摩托车和三轮车贴着你的腿有惊无险地飞快溜过去。有的人仿佛只是从床上来到大街上睡觉,和那些流浪狗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阶上。店铺里坐着无所事事闲谈喝酒的男人,穿着中国产的冒牌运动鞋奔跑在巷子里的男孩,手里捏着沙包。老妇盘腿坐在自家的门廊前面择菜,姿态端然仿佛是颂经。
  人们终于在一座神庙面前的旷地上停下。卡桑目光穿过人群之间的罅隙,看见迦南和家里的男人一起把担架放下来,将尸体的脚浸泡在河水中。周围依然是对葬礼毫不关心的流动的人潮,即使亲人中也不见有人悲伤。他们只是漠然站立良久,然后才将尸体抬出来,搁在河边一个方形的堆满了木柴的石台上。穿白衣的人从河里舀水为逝者净脸,然后又将干柴放在周围。
  他点起火,燃烧渐渐剧烈。一股白烟在众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之中升腾起来。穿白衣的人手执一根长棍,不断地戳进柴堆里去挑拨,火焰包裹着尸体持久地燃烧着,像是简单地在煮一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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