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84)》最后一站在广州(2)
父亲呻吟着躺在旁边,把椅子的靠背放得很低,紧闭着眼睛,嘴唇干燥发白。行车至中途,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还在睡觉的简生,摇晃他。简生猛地一下子醒来,看到身边的父亲痉挛着伸手去抓座位后背里的清洁袋,然后慌不迭地扯开它,立刻往里面吐。
简生皱紧了眉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父亲佝偻着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帮我……拍背……拍背……
他使劲拍着父亲的背,父亲立刻佝偻着剧烈呕吐,发出巨大声音,全车的人都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简生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和耻辱。
父亲停了一阵,喘口气,呻吟着说,太难受了……太难受了……结果话音未完,他又开始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捣腾出来一样。简生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给父亲拧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递给他漱口。
折腾了一大番,父亲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嘴里不停呻吟着什么。简生看着他,咬咬牙,铁青着脸将父亲手中的清洁袋拿过来扎紧,然后站起身来,把它扔进车门边的垃圾筐里。不停地拿矿泉水冲手。
他坐回到座位上,怜悯却又愠怒。他是在那个时刻开始不可抑制地鄙视他。他的打鼾,他的呕吐,他的庸堕,他的衰老。这的确不是他的错,包括他的残忍,都不是。但是,简生已经被自己内心深处的强大否定感给占据。他心情烦躁,咬着牙关,一声不响地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父亲仍旧在旁边,虚弱地呻吟着什么。而他没有耐心理会。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城市在暮色中呈现出沸腾了一日之后混浊疲倦的样子,空气中燥热濡湿的气味非常的熟悉。离他十二岁被母亲从乡下带走来到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阔别了这么久之后,他在命运的冥冥巧合之中,带着父亲故地重游。
城市已经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当年的样子。那些平整宽阔的康庄大道通向并不清晰的未来的方向,车水马龙盲目地川流不息。茂盛的树木在头顶把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枯燥的蝉鸣在引擎噪音的间隙中持续不断地聒噪。他带着父亲注进酒店,打算明天早上就去给母亲扫墓。
他们在酒店的餐厅吃晚饭,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无任何言语。气氛是明显地尴尬而生分的。简生埋头吃饭,很快吃完之后,他放下了筷子,想起了什么,便对父亲说,你带身份证了吗。父亲说,带了啊。
给我。
干什么啊?父亲问。
给我。不干什么。简生冰冷地回答。
父亲从裤兜里面掏出钱包,然后把身份证拿出来递给他。
就在这里吃饭,不要乱走。等我回来。简生对父亲嘱咐到。仿佛是一个父亲惯有的对儿子说话的态度。
他拿着父亲的身份证转身就走,到酒店大厅的民航服务柜台上给他买了一张回成都的机票。
那个夜晚父亲依旧持续着他的鼾声,简生又是一夜未眠。凌晨的时候他把父亲留在房间里,独自出门。打了一辆车,开往海边。
站在安静的正在退潮的海岸,眺望黑暗无边。海水并不干净,腥味很重,扑向海滩的时候带来潮湿和微咸的气味。浪花遵循引力一遍遍机械推来而又退去,沿着粗糙的沙滩卷起一道道漫长曲折的白线。声音却有如低诉。
他站在沙滩上抽烟,夜空稀薄,泛着紫蓝的颜色,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他的头脑因为失眠而浑浊茫然。面朝大海,心中一片空旷。
海平线的尽头开始微微发白,仿佛是一道闪着寒光的剑锋横在水天相接之处,东方已破晓。他拖着站了一夜的僵硬的腿,颓丧地把最后半支烟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大地之灯(84)》背影消失在人群
7
并非一个看望已故亲人的传统节日,公共墓地显得十分空寂。他与父亲伫立在母亲的墓前。环视四周。多年过去,坟地竟然渐渐全部满了。他记得当初埋葬母亲的时候,这片墓地非常的空旷,一口口空坟敞着墓室,遍地横陈,没有墓室盖子,诡异得仿佛一头怪兽,张嘴等待吞咽一个生命。
他买了两束开得繁盛的紫罗兰。洁白的寂静的花朵,葬礼上的使者。看着让人心生怅然,却又有安宁与原谅。把它放在母亲的白色大理石之墓上,充满了朴素的悲。墓碑上已经布满了由南方丰盛的雨水所滋生的青苔的痕迹,刻蚀的字迹上漆色已经脱落,上面哽咽地写着几个字:四海归帆。
他与父亲都沉默不语。父亲站在那里,显得苍老疲惫。泪只在心中,却久落不下。穿越几十年光阴,返回多年以前第一次见面的夜晚,那个用口琴吹着《山楂树》的羞涩恬美的姑娘还依稀能够浮现在眼前。她秋林一样的发辫,在木屋摇曳的烛光中闪烁不定的面孔和目光。大雪无痕的寂静树林中皎洁清寒的月色,靛青的湖边在浓雾之中随风倒伏的芦苇,随着低低抚过水面的风声而向远处扩散的忧郁的鹤唳,以及初次拥抱时颤抖而深情的温存……记忆太过丰盛与庞大,这一切沐浴了青春的血泪,而今回忆起来都像是遥远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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