栘园厩的小吏们隐约听说,他以前是宫里的中郎,如今被打发到南山脚下这处荒僻马厩来,看来确实不像会当官的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树桩上,静静地仰望着天上那几只展翅翱翔的猎鹰。
只有在这个时候,隶役们才会在这个沉默的上司眼中发现一丝偶尔闪过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灵矫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隐隐感觉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东西——也许是年轻时那点不甘平庸想要奋发有为的念头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亲跟卫大将军打过仗,封过侯,还做过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可保举子弟为郎。父亲屡立战功,先后保举长子和幼子入宫为郎,唯独不肯保举他这个次子。
天子近臣,机会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迁。进宫没过几年,大哥就做到奉车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终日随御驾出入,显赫乡里,荣耀不下于父亲。只有他,无官无职,庸碌无闻。家中亲友往来,势利一点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忙着巴结他那两位前程远大的兄弟。
他也曾恳求父亲给他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不想在家吃闲饭。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希望能有个机会,离开苛刻严厉到让他窒息的父亲,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闯出点事业。
“就你?省省吧!”父亲看着讷讷欲语的他,轻蔑地道,“你是那块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喜欢他,许多人都知道。父亲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对他发怒,放错一支笔、打翻一卮酒,都会被父亲认定是故意作对,因而大发雷霆,他的任何解释、哀恳都无济于事。时间一长,他逐渐养成了沉默退缩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责难,父亲看着他畏缩拘谨的样子,反而更加厌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满意。
但父亲并不是生性暴躁。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父亲手把手地指导大哥、三弟弓马骑射,那份和蔼和耐心,是他永远不敢奢望的。
府里仆役有传言,说他不是夫人亲出,而是父亲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
他心里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是他自己的错。
他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便三天两头要在父亲的盯视下饮下那难以下咽的汤药。
“你想变成邻村那个李疯子吗?!”每当他因为药太苦而喝不下时,父亲便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训斥道,“像她一样成天见神见鬼、痴痴癫癫、胡言乱语?你还想不想做个正常人?”
他强忍着浓烈的苦涩喝下了那些药,父亲以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实,父亲说话时的那种冷酷、憎恶更使他恐惧。他不怕被别人嘲笑,但他怕被父亲厌恶。
不知是不是上苍有意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他那两位向来一帆风顺、机敏能干的兄弟,居然会先后在宫中侍奉时犯下大错,以致自裁谢罪。幸而皇帝没有深究,还任命他为中郎,大概是对父亲晚年丧子的弥补。
宫中规矩森严,许多和他一样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脚不自由,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宫里的规矩虽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会触怒父亲,引来无妄之灾。
宫中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充实而愉快,还结交了许多朋友。然而,父亲却再三对皇帝声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实恐有负圣望。没过几年,他就从人人艳羡的中郎被调到了这里,上林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园,来掌管一个马厩,整天与一群刑徒马奴打交道,工作单调且索然无味。
“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有出息了!”父亲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用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刺耳心酸。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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