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41)

2025-10-10 评论

一时之间,李陵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被冰雪覆盖的茫茫北海,一言不发。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李陵身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却浑然不觉。白茫茫的天地间一片沉寂。
半晌,旁边的拓拔居次才小心地道:“你们……在说什么?”
卫律一笑,转头对拓拔居次道:“没什么,你丈夫说这些拉橇的狗不错,我说就送给你们吧。”
◇◇◇◇
深夜。
厚厚的冰雪筑起的穹庐里,当中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几块马肉被架在火上烤着。
李陵坐在火堆边,吃惊地环顾着这从未见过的奇特屋舍,这种用至寒之物造起的房舍,隔绝严寒竟颇有奇效。在这冰屋之中,不但不见寒冷,反比一般皮革布料制造的穹庐暖和数倍。外面朔风劲吹,里面的人丝毫感觉不到。
李陵只担心这火堆会让雪屋融化,卫律不在意地说,因为室外实在过于寒冷,这么一小堆火,即使日夜不停地烧,一个月之内也不用担心雪屋融化。而且屋顶留了透气孔,燃烧产生的热会从那里逸出。如果拿些兽皮将四壁围起,这雪屋甚至能保持整个冬天不化。
卫律切着一块血淋淋的马肝,用刀挑起一片,递向李陵,道:“来一块?”
李陵摇摇头。
卫律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们那边都说马肝有毒,皇帝杀了少翁,对外就说是食马肝而死。可笑!他不知道燕太子丹曾给荆轲烹制过马肝吗?”说着便挑起那片血淋淋的马肝送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汁液从嘴角流下,看起来竟像鲜血,有几分狰狞。
李陵一阵厌恶,转过头去。
卫律吃完马肝,擦了擦嘴,拿过已烤得差不多的马肉,切了开来,扔给李陵几块,道:“罢了,那你就来点烤马肉吧。不是故意恶心你,生马肝、烤马肉,是这里的两大美食,久食可御严寒。要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不学会茹毛饮血是不行的。嫌味道重,就喝点酒解解腥气。”说着拿起一个皮袋,扔给李陵。
李陵接过那皮袋,道:“你为什么不喝?”
卫律瞟了李陵一眼,道:“怎么?怕酒也有毒?随你,不喝就不喝。我不会为了证明没毒喝给你看。”
李陵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能食生肉,饮湩酪,却不能喝酒?”
卫律不答,只是悠闲地切着马肉吃,等吃完,才扔下切肉的小刀,擦了擦手,道:“如果你曾被鞭打到遍体皮翻肉卷、创深见骨,又被烈酒一寸寸浇个湿透,你也会一辈子滴酒不沾的。”
李陵心头一震,道:“你说什么?”
卫律笑笑,站起身来,解开腰间革带,脱下身上的貂裘。
啪的一声,酒袋从李陵手里滑落到地上。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习武之人特有的完美的躯体,匀称、精瘦、结实。只是这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遍布了纵横交错的旧伤痕!一条条一道道,高高低低,将这身体划分得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竟找不到一处平滑的肌肤!
李陵一时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久历行伍,知道怎样从已愈合的旧痕判断当初受伤的程度。卫律身上的这些伤,一望便知身受之时必是极其酷烈。
卫律披上貂裘,缓缓地道:“你以为只有你受过伤?”
李陵浑身一震,心里仿佛无边潮涌般,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竟不知是悲哀、酸涩还是茫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许久,李陵才道。
卫律淡淡地道:“很久以前了。” 

  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个胡商之子,但自幼对汉朝的学问倾慕不已。在那时的我看来,汉家的典章制度、音律辞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属的族裔在这些方面是那么落后、无知、蒙昧,让我羞于承认。我衣汉服、说汉话、书汉字,我对儒道诸子经典的熟习,甚至超过了汉朝的许多学子。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卫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爱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随父亲经商,来到长安,听说朝廷新设乐府,便去偷听乐府的弦歌乐舞。司马相如的《辞赋》,李延年的《新声曲》,天下第一。只有在长安,才有这样的耳福。
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那美妙的弦乐的诱惑,攀上乐府墙外的一株大树,向里看去。透过层层绿荫,我看见了那个女子——阿妍,我一生的挚爱。
她翩翩起舞,轻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从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仅仅用肢体的动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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