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爷起先没认出奶他长大的顺恩嫂。他只“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怔忡的望着”。但当顺恩嫂凑近,在他耳边再轻唤他了声,“突然他咧开了大嘴,嘻嘻的傻笑起来,口水便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一挂挂滴到了他的衣襟上”。顺恩嫂替他拭口水,“忽然张开瘦弱的手臂,将胖男人那颗大头颅,紧紧的搂进了她的胸怀”。她呜咽干位,轻唤着他,“干瘪下塌的嘴巴,一张一翁在抖动,一声又一声,凄症的呼唤着”。
小说最后一段,由三四行文句组构的一幅生动远景画面,特别成功地酝酿出广漠苍凉的气氛:
一阵冬日的暮风掠过去,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顺恩嫂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罗伯娘伫立在草丛中,她合起了双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觑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风把她那一头白麻般的粗发吹得通通飞张起来。
这段文字里,埋伏着隐约的死亡象征。罗伯娘“白麻般的粗发吹得通通飞张起来”。这句话,创造出一个意象,使人看到死亡的白网,在头上飞张开来。而顺恩嫂,“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覆盖到胖男人的身上”,也给人类似印象,觉得看到死亡,或败亡,覆盖了少爷,覆盖了李家,覆盖了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事实上,作者在小说一开头,就小心经营制造这里的黑白死亡象征。头一段,作者描写顺恩嫂,就特别留意勾绘她这件黑外衣:“披着一件黑色粗绒线织成的宽松长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盖上来”,连她携带的包袱也是黑色的:“她的左手弯上,垂挂着一只黑布包袱”(内包白蛋)。而罗伯娘一入场,作者也特别把她那一头蓬乱白发,比喻为“白麻织成的网子一般”。
但这篇小说里最明显的死亡象征,当然还是李夫人事实上之病亡。她的病亡,正如少爷之变成白痴,影射李家的崩溃,传统社会文化的崩溃。有一点很值得注意,李夫人死前说了一句话:“好冷。”,以象征含义来解释,促使她死亡的,促使中国传统社会文化瓦解的,就是我们现今这一个“好冷”的世界——这个冷酷的,机器般的,为物质与功利而舍弃人情温暖的工商业社会。
然而,李夫人的死,另又牵涉到一个不大容易解说的问题,即隐匿在这篇小说里的那么一点“超自然”(Supernatural)含义。首先,我们注意到,顺恩嫂和罗伯娘都相当“迷信”。一见久别的顺恩嫂,罗伯娘大喊一声“老天爷”,便说:“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来却应在你身上!”顺恩嫂得知李夫人死前,最后说了一句“好冷”,便恍然大悟他说,难怪她一连三夜梦见夫人向她招手,要她拿件风衣来给她穿。得到夫人去世消息时,顺恩嫂在台南“烧了两个纸扎丫头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当她得知李家衰败的现况,两次喊“造孽”,罗伯娘则喃喃批评:“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
这样的言谈与思想,当然,完全符合中国旧社会人物的实际情形,而构成十分成功的“写实”。但我认为作者除了写实目的,另又有玄妙含义,隐然向我们暗示,天地之间,蕴育着某种不能解释的,非理性的神秘力量,控制着人类命运。不论是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或一个社会一个文化,一旦被这命运之神(或魔)烙上“孽”的标印,就不得不走上败亡之途,无可挽回。而作者这种玄奥观念与暗示,使《思旧赋》这篇小说又增添一份神秘不祥的恶兆(ominous)气氛。细心敏感的读者不难注意到,作者描写两老女仆,特别赋予她们一些常人想像中的“巫婆”特征:顺恩嫂背脊佝偻,“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双手“鸟爪般瘦棱”,手弯上垂挂一只“黑布包袱”,裹在“一袭骨架”上的黑色宽松长外套,在风中抖索。她“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头颅前后晃荡”,来到李宅,她在后门厨房窗下试叫一声,于是,“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头来”。这个罗伯娘,也是一个“老妪”,有“一头蓬乱的白发”,脸皮“像只晒得干硬的柚子壳”。
如此,小说里这两个老女仆,一方面是有血有肉,有长处有短处,十分忠于李家与旧社会传统的现实人物,另一方面又隐隐然是一对超乎自然的,无所谓好坏的,具有不祥性质的“命运之神”(或“魔”)的随从,或探哨员。而这第二种身分,在小说里的作用,和莎士比亚《马克白》悲剧里出现的三个巫婆,颇为类似。正如《马克白》中,巫婆的玄奥对白与神秘预言酝酿出一种震慑人心,令人敬畏的悲剧气氛,当罗伯娘站在长满芜蔓蒿草的院子里,喃喃自语“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我们不禁凛然生畏,恸于人类命运之不可理喻,人类欲望之不可强求,于是,“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我们怎能不“念大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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