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的燕子(37)

2025-10-10 评论

    正因为朴公是这样一个尊重传统的人,又因他对结拜的义弟怀着深厚情谊,他对王孟养的儿子违背中国人情礼俗的态度与作风,感到特别遗憾,愀然说道:“看见这些晚辈们行事,有时却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王家骥由于久居美国,受到洋化,思想行为都只讲究理性现实,不耐烦于中国人情礼仪。又屈己贴合现世,毫无他父亲当年创国的不屈不挠之精神。朴公见他不能接续中国传统,不肯继承自己父亲的精神遗严,一方面为整个中国的前途感觉惘怅,另一方面更替王孟养感到十二万分的惋惜。
    朴公替王孟养惋惜怅憾,固然不错,但他自己呢?他自己,将来是否就有子孙来接续他创建民国的崇高理想与精神?来继承他珍藏保留下来的中国传统文化遗产?朴公本人,可能对此甚抱希望,因为他的小孙子效先,从美国回来同他住了一段日子,不但已懂得孝敬长辈,亲侍祖父汤药,而且也背得上几首唐诗了!当效先琅琅背出《凉州词》,雷委员喝彩道,“莫怪我唐突,将来恐怕‘雏凤清于老凤声’呢”,朴公虽然嘴里说“不要谬奖他”,脸上却“不禁泛满了得意的笑容”。朴公对他这个孙子的严训兼慈爱,处处表现出来。譬如,效先奉上汤药时。
    朴公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却厉声喝道:
    “还不快叫雷伯伯?”
    然而,朴公若真以为他能靠这个八九岁的幼孙来继承传统,那恐怕只是自欺的幻想。朴公已经“七旬上下”,任凭他有何等不屈不挠的精神,他的肉体生命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了。就算效先的父母肯让效先一直留居台湾,陪伴孤独的祖父,一旦朴公去世,他们还是会把他接回美国,使他很快变回一个“小洋人”。所以朴公和王孟养的命运,说起来也相差不多。这也就是我们国家传统文化的命运!(朴公不断在古铜香炉里点香,当然就是作者暗示香火接代的问题。)
    朴公的这种自欺与脱离现实,是这篇小说的主要反讽。但作者的基本态度是尊敬与同情,而非讥诮嘲笑。在我们现今这个只有“乡愿”才能飞黄腾达的世界里,朴公却不肯同流合污,讨好俗世,而坚持固守传统理想,排斥现实势力,做一个中道而行的儒士。如此,在不可避免的实际失败中,他却获得了一份庄严光荣的精神胜利。
    小说里,朴公的言谈表现,处处展示出他那令人钦佩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性格。他的思想行为,实在太远离现世,太不合于科学昌明、讲究理性的今日。譬如他主持治丧会,坚持传统礼仪,因为有了任何错失,便是“对亡者失敬”。又因担心王孟养“打了一辈子的仗,杀孽重”,而替他许愿,代他手抄一卷金刚经,等做“大七”那天,拜大悲忏时替他还愿。雷委员告辞时,朴公又特别嘱咐: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勋章也要存起来,日后移灵,他的衣衾佩挂是要紧的。”
    这些,都十足表现朴公对“精神”的尊重,与对王盂养的厚谊。但若以今日的科学眼光与现实理性态度来评论,人,死了就是死了,还忙什么?朴公是多么迷信!多么自找麻烦!也难怪王家骥听着朴公的话,“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朴公确实已经老迈。但他一直保留着当年创建民国的耿直不屈精神,而这精神,使他那上了年纪的肉身,也增添一份异样之神采。我们注意到,五十上下的雷委员,“面容显得有点焦黄疲惫”。六十开外的穿中山装的赖副官,更是头发落尽,背部佝偻,每次想立正都伸不直背。只有朴公一人,虽已“七旬上下”,“神色却是十分的庄凝”,“胸前银髯临风飘然”,“踏着迟缓而稳健的步子”。而他的做事态度,是坚持原则,有始有终,不肯半途而废。他和雷委员对弈,下到二十手时,身体困乏而瞌睡起来。雷委员立即起身告辞。朴公自知身体不支,精神上却不肯放弃。“怔怔的思索了半晌”,他终于说:
    “也好,那么你把今天的谱子记住。改日你来,我们再收拾这盘残局吧。”
    朴公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肉身老朽但精神不屈的情状,正可比《岁除》之赖鸣升。其实,朴公就是贵族阶级的赖鸣升,文儒高雅的赖呜升。而《梁父吟》这篇小说,和《岁除》也很有相似处,作者皆藉用人物的言语行动,来揭露他们自己的性格。所以我们可以说这篇小说是朴公的性格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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