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的燕子(56)

2025-10-10 评论

    白发和腐烂花苞的发现,触引起华夫人片刻之间的觉悟。但这份觉悟,并非来自她对现实真象的有意探索,却是在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时,突然攫住她的。而这份觉悟引起的后果,只是使她一时十分不悦,并没使她理智地走出自欺的罗网。看样子,她会反而很快把这个受到震动的幻象,重新经营固扎起来,只是以后她大概会更小心一点,攀得更紧一点,免得又在意想不到的当儿,猛然挨受现实的一棒。她绝不放弃。她还要拥抱幻想撑下去。她还要在这个污浊的现实俗世里做她尊贵如王的贵妃之梦。梦得了多久,就算多久。她不能让“自然律”剥夺了她的美梦:要是年岁留不住她的华颜,她还可以靠美容师的修饰来制造美貌的形象,要是“一捧雪”许多花苞因水土不合而腐烂死去,她还可以靠老花匠的修剪来制造繁盛的形象。
    然而,没有实体的幻象,终会一天比一天难以维持,华夫人今日的白发,“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抿弄几下,“就看不出来了”,可是明日呢?后日呢?自发只会愈来愈多,现实只会愈逼愈紧。不论华夫人如何小心回避,残酷的现实还是会像万夫人那样,永不休止的来“催魂”。有一点值得玩味:华夫人称万夫人等几个太大为“麻将精”。这个“精”字,以及“又来催魂”、“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得受不了”等语,都隐约暗示,华夫人(以及她所象征的社会文化)遭受到噩运之魔的纠缠,因而不由自主地被拖往和自己的心意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我们注意到,华夫人之所为,总是和她的心愿相违:她不想送万夫人“一捧雪”,结果还是采下带去万公馆。她不喜欢人工的妆扮,结果还是雇林小姐来家里替她美容。她不愿被“麻将精”纠缠,结果还是去万公馆打麻将。她不想让“生手”做贵妃髻,结果还是由他做了。她不要觉悟,结果还是冷不防一时有了领悟。
    当然,最违反她心意,最使她控制不了的一件事,便是她不要老,不要死,却又不得不一天天走近老死的末日。
    而当华夫人终于老死,有谁还能或还肯继承她的梦想?她那个住在外国、百般怂恿她化妆打扮的女儿,在心灵上当然早就和母亲断绝了的。一旦华夫人老死,她所代表的时代,她在岁月激流里妄想抓住的时代,也将就此终止结束。即连记忆的遗迹,也将逐渐模糊,终于完全隐逝。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和紧接于前的《秋思》,是《台北人》里最短的两篇,都不超过五千字。然而这两篇也都赋有《台北人》全体一贯的特色,兼具生动的社会写实和深刻的象征含义。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一篇,可能使许多读者困惑不解。《台北人》里较难的几篇,如《孤恋花》、《永远的尹雪艳》、《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等,都难在复杂的内层旨意;如果不追究小说主题含义而单论显现于外的写实层面,这几篇小说就没什么难懂的地方。相反的,了解《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一篇之主要障碍,却是呈现于外的写实部分。许多读者,很可能根本没领悟到这篇里面也有社会写实的层面,只认为是作者梦呓一般故弄玄虚的“印象派”作品。这样的读者,却也大可不必感觉惭愧,责怪自己不懂得欣赏文学作品,因为这和文学鉴赏能力并没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连一个最高明的文学鉴赏者,如果对“同性恋”世界的一般景象没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也会同样觉得这篇小说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因为此篇从头至尾,勾绘呈现的,便是今日男同性恋者的世界,而里面角色也全是男同性恋者。小说里,使许多读者觉得玄虚空洞的描写和叙述,如果从这个并非人人皆知的特殊世界之观点来看,却是具体实在,逼真逼肖的社会写实。
    此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法,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这第一人称,是复数,而非单数。叙述者一再的说“我们”如何如何,一次也没提到“我”。由此可知,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团体的代表。这个代表者本人,个性如何,与小说毫不相干,于是作者不赋予他任何个人之特点或姓名,只赋以他所属的团体之类型特性。
    而叙述者所代表的类型或团体,便是夜晚回荡于新公园荷花池边,探索寻求临时交媾对象的同性恋群众中,年轻的一辈。小说主角则是一个有“来历”的老头子——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朱焰。叙述者说起,有一天如何在黑美郎(一个“自以为是个大美人”的同性恋小伙子)家里开舞会,大家赤裸身子跳“祭春舞”,黑美郎扭着蛇腰,尖起他“小公鸡似的”嗓子,喊着宣布:“我们是祭春教!”于是叙述者这个团体,就在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挑选朱焰为祭春教的“教主”,因为他“来历到底与众不同”,有“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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