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脱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中国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中国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断。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夫子庙”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释。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蓝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这点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六朝金粉,金陵春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千多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亦以蓝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国文化的背景。蓝田玉嫁入侯门,成为贵族,更使象征含义获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华之消逝,暗示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其实,“蓝田玉”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玉是中国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贱花也。天辣椒,影射蒋碧月之泼辣性格。)钱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玉,本来就代表一种高贵气质或精神。可是身为玉,是否就能永保华美光泽?钱夫人入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色的蓝田玉——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了的蓝田美玉。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同样的暗示含义,亦可引申到社会型态问题上,那就是,影射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结尾,窦夫人问钱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唆。”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变”一字,就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主题。“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即比喻工商业社会之兴起。我们还注意到,今日宴会里唱《游园》的后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会”虽然还存在,“贵族阶级”却已隐逝无踪。
从又一个角度看,小说的影射含义也达及艺术创作问题上。中国的昆曲戏剧,其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和格律之严谨,都为其他戏剧形式所不及。然而这种纯艺术品,却得不到俗众的赏识,社会一般人要看的,是“乱弹”,是“八大锤”。文学作品也一样。人人争读通俗小说,人人抢阅武侠小说。可是像白先勇《游园惊梦》这样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数人贬人艺术的冷宫,聊做客厅书架上的装演品吧!
艺术,和现实,经常是对立的。两者之间有一种互相排斥的倾向。近年来,我们国内文坛界人士,大声疾呼“艺术不能脱离人生”。这句话说得很对。可是问题在于“人生”一词定义如何。人类兼具肉性和灵性;人有现实肉体的生活,也有精神心灵的生活。某些唯物论者否定人类精神的存在,所以从他们的观点来说,人,只是肉体;人生,就等于现实生活。若由如此一个前提来推论,“艺术不能脱离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无稽。反过来说,我们一旦承认人除了肉,还有灵,那么,以心灵生活为题材而和现实生活不大有关的艺术创作,也一点没有“脱离人生”。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认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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