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无奈的笑了起来。
如此而已。此外,余教授的腿伤,西医西药完全无效,针灸一治,才能起身走动,中国膏药一贴,也就能减轻麻痛,亦是作者有意的反讽。五四提倡“赛先生”,主张全盘西化,中医中药被列为落伍象征之一。鲁迅就为文痛低过中医。可是中国人的病(身体的病或象征性的病),西洋方法不一定治得好。如此,余钦磊的脚伤,对他本人,和对五四运动,都是一种讽刺。
显然的,在白先勇心目中,五四运动的光荣,主要就是“精神”——追求解放的高阔胸怀,和耿直爱国的憨勇情操。
以上,我们已经相当详细地讨论了《冬夜》里的对比和反讽,并得知此篇小说之反讽意味及效果,多靠对比与平行技巧而产生。然而此篇之反讽,异于《永远的尹雪艳》之反讽,一点“刺”都没有,一点也不“冷”。是低回的,缓和的,谅解的,带着无限惆怅的。“无可奈何”四字,可以说是作者写作此篇时对人生的基本感触,和要表达的意思。余、吴二友谈话间,三番四次“无奈的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吴柱国或摇摇头,或低下头,而余钦磊则摇一摇或搔一搔“他那十分光秃的恼袋”。这种温和压抑的描写笔触,就是作者有效控制小说气氛的一个例子。
小说从头至尾,笼罩在一层无止无尽的惆怅气氛里。绵绵下绝的冷雨,便是一个极好的象征。在台北这个下着绵绵冷雨的冬夜,一对相别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得以在一栋残破却温暖的大学宿舍短时相聚。他们二人,在年岁和现实生活逼迫下,都早已搁下了年轻时代的理想,但他们心怀慰藉,以为放下理想的只是自己,以为对方的精神依然如故,一直做着有意义的工作,过着有意义的生活。可是,在谈话过程中,这最后的慰藉,最后的幻想,也一点一点被剥开,被夺走,于是他们不得不面对彼此赤裸裸的真况,和尴尬处境。
两人相互的醒悟和失望,引起的不是怨懑,却是无限的惆怅和压抑的感伤。大概,他们终于明白,人生就是如此。现实总是赢的,一切无可奈何。
今日这个时代,是现实的,冷酷的。精神理想已经枯萎,肉体物质决定一切。被迫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还有救吗?人类还有救吗?
《冬夜》的作者,虽然满怀低回的感伤,对此问题显然尚未绝望。是的,人类还能得救。还有机会得救。而得救的惟一方法,就是保留下一点点人间相互的关怀谅解,和对过去理想的记忆。
就只一点点的“情”——奢望是无用的。然而人类只要不“绝”情,留下一点儿,给人一点儿,那么,纵使在现实逼迫下所能给出的是那样微少,那样无济于事,却也对灵魂进行了赎救。
这,就是《冬夜》小说的最终主题。而此主题含义,作者细心织入小说之叙述语言,十分和谐地化溶在全文惆怅无尽感伤绵绵的迷漫气氛里。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即此篇小说中“冷”与“暖”的温差对比,和其他有关温度的意象使用。让我们看看小说头一段:
台北的冬夜,经常是下着冷雨的。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渐渐沥沥开始落下来了。温州衔那些巷子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来。余钦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张望时,脚下套着一双木屐。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纸伞破了一个大洞,雨点漏下来,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头上,冷得他不由的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他身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这里面,“冬夜”、“冷雨”、“乍寒”、“冷得他……打了一个寒噤”、“阴湿贬骨的寒意”等文字,都一再的强调屋外巷子里气温之寒冷,影射今日现实世界之冷酷无情,而余教授身上罩着“又厚又重的旧棉袍”,暗示他是一个背负着过去之记忆,不忘旧情的人,可是这件“旧”棉袍,竟也“敌不住……阴湿砭骨的寒意”,又暗示他虽然怀念过去,保留记忆,却“敌不住”现实环境的冷酷逼迫。他“撑”伞御雨,含义亦相似。那把伞破了一个大洞,所以也挡不住冷雨,使他在现实的冷酷中打了个“寒噤”。如此,就这么几行看来别无他意的描写文字,已经暗中道出了《冬夜》的整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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