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必有死。这是绝对改变不了的事实。由于时光永不休止地流逝,“世事无常”是必然的现象:年轻的人终将老死,贵族之家终将没落,兴盛的国家终将衰亡,灿烂的文化终将失色。在这无可奈何的自然定律控制下,我们人类,只要能够毕生保持住一点灵性的光辉,不丧失人性的尊严,也就算是没有在人世在活了一场。
死神,当然,是无可抗拒的,然而死神的魔力,只能操纵结束我们的肉体生命,未必管辖控制得了我们的精神生命。比如白先勇。和大家一样,他的血肉之躯很快就会化为白骨灰烬,可是他的精神,由于《台北人》这一部伟大小说的创作,已经超越时间的限制,达企了永恒。
大约半年前,当我的《台北人》研析论文在《书评书目》杂志上连续刊载的时候,编者隐地先生一日来信,谈起读者对我这一系列论文的反应和感想。他说,读者一般都认为我评论得极有道理,也都承认《台北人》确实是一部难得的文学佳作,问题是:这本小说,难道就没有缺点吗?一部文学作品,有优点,必该也有劣点吧?怎么不见欧阳子说起《台北人》的短处?因此,隐地建议我在论毕各篇后,另写一篇文章,专谈《台北人》的缺失,以结束我这一系列的“文学批评”论著。
当时我即回信对隐他说,我这些论文,与其说是“文学批评”,不如说是文学作品的阐释与分析。固为我的兴趣所在,和讨论范围,是阐释《台北人》这本书的深刻复杂的含义,与分析作者采取什么样的技巧,以及如何运用这些技巧,把此深刻复杂的含义呈示传达出来。换句话说,我是首先无条件地接受了作者表现在作品里的——未必一定就是作者本人的——人生观与宇宙观,而基于美学的观点,进行研讨《台北人》诸篇小说之文字技巧。如何有力地,巧妙地,合乎逻辑地,把这一独特的小说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如此,我个人对人世的看法,是否和《台北人》世界的种种景象互相印合,当然是毫不相干的一回事。
实在说,白先勇在《台北人》里创造的想像世界,和我们现代大多数人的经验世界,颇有一些不相符或不相容的地方。我可以站在今日一般人的立场,用理性批判态度,对《台北人》世界的景象与道德价值观,提出以下几点责评:
一、“过去”不见得真那样美,那样充满活力和光荣;“现在”也不见得那样丑,只剩下腐朽和败亡。这一点,从文化、社会、国家、个人,四方面来引申,都是同样的。就以文化上的一个问题为例,《台北人》的世界,十分排斥西洋科技文明。可是机器和科学,亦有“美”处,为人类带来了多少福利!
二、人类虽然绝对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天命,但世上许多事情,还是可以单靠我们的意志和努力,改变发展的方向,只哀叹而不行动,岂非大无志气?
三、“灵”“肉”不必如此对立。情和欲,在一般情形下,是相随而生,不是对峙对敌。灵肉之间其实也难划出明确的界线,此外,爱情和青春也无必然关联。失去了青春的人,也可以真情相爱。生长在台湾的现代人,同样也可能精神恋爱。
四、“现实”未必丑陋可鄙。死命攀住没有可能实现的幻想,或没有现实为支柱的理想,不一定就能使人气质高贵,保住尊严。
五、《台北人》世界里,迷信观念太重。
以上五点,只是笼统而言。若要细加讨论,举例详述《台北人》世界的独特性,或异于寻常处,我可以轻易写上好几万字。而假设,作者表现在作品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之是否合乎现世大众,是决定文学作品优劣的条件或条件之一,那么,我上面列举的五大“责评”,以及可写而未写的好几万言,全都是《台北人》一书的缺失。
回顾近年来批评界对《台北人》的评论,凡是贬抑此书的,所持论据大约也都不外乎上列五点。也就是说,《台北人》的“劣点”,或“缺失”,显然不是作品本身艺术造诣的问题,而是作者表露的人生态度问题。但,对于作者所持人生观的批评,是不是文学批评?或,退一步说,是否和文学批评有些关联?这个答案,完全维系在“文学”二字做何种解释。
有人认为文学是一种手段。有人认为文学是手段,也是目的。有人认为文学就只是它本身的目的。这是一个争辩不完的问题。所以,我们寻求的答案,也因各人文学观之不同而异。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欧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