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正常。但是远远听到了隐雷声,在北方。
山城走卒摆完了他的龙门阵,有一会儿工夫了。可是大家还是沉默着,似乎还在等待他摆什么。我们好几个人却发现眼泪正扑簌扑簌地从他的脸上掉到地上哩。我问他:“你怎么啦?”
“唉,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难过。那母女俩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为什么?”
“因为我正是那个贸易公司的那个姓黄的小职员,就是我把张小倩介绍去投考商业学校的,也是我介绍她去大公馆当家庭教师,是我把她送进了火坑去的呀……”
“怎么能把这笔账记在你的名下呢?这怎么能怪你呢?这笔血债应该记在他们的账上,应该怪罪的是他们。”我们劝他。
“他们?他们是谁?”他反问了,把“他们”二字叫得很响。
真的,到底“他们”是谁?该怪罪什么人呢?我们谁也回答不清楚。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谁?哪怕用刀、用剑来回答也好!用血、用火来回答也好!
1冲壳子:吹牛、闲谈的意思。
2《厚黑学》:当时某国立大学有一位名教授,作了一部书叫《厚黑学》,专门研究人们怎样脸皮厚、心肠黑,以求达到升官发财目的的学问。
3六腊之战:每年旧历的六月和腊月是学校教员受聘期满的月份,到了这时,教员们都要为抢夺饭碗,争取一张下期的聘书而四处奔走,互相争斗,谓之“六腊之战”。
吃讲茶:两人或两帮发生争执,相持不下,就在茶社请有面子的袍哥舵把子来评理,说得好就罢,说不好当场就武斗起来,死伤累累,谓之“吃讲茶”。……
这回总该轮到我来摆了吧。你们真是的,就要按你们那个抓阄的次序,不想摆的人估倒叫摆,想摆的人不叫摆。我早就想给大家摆个最有趣昧的,最惊人的也是最新的龙门阵了,硬不准我摆。我这自由的喉舌被你们禁闭了这么久,今天才算有了自由。一赵科员,哦,现在该叫他的雅号“野狐禅师”了,好,让野狐禅师摆他的龙门阵。
野狐禅师这个人是我们冷板凳会里最活跃的分子,他是发起人之“。泡上一壶酽茶,扯荒诞无稽的“乱谭”,是他的不可救药的嗜好。在这方面他秉赋着特别的天才。不知道他看过多少野史外传,读过多少唐宋传奇元代杂剧和明清小说,翻过多少上海的黄色小报,他有随便拈来,穿凿跗会,脑袋一摇,眼珠一动,就串成一个故事的特殊本领。他可以比手划脚,榣头晃脑,口沫横飞,讲得有声有色,离奇古怪。有的时候连他自已也祉不通了,不能自画其说了,大家也会给以原谅,面且对他表示同情的惋借。但是只要他睡一个觉,第二天起来就可以给你扯晴,弄得天衣无缝,真象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而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于他的。老实说,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生话,假如不发疯,也不出家,也没有本钱去做隐士,老是背起生活的重担,在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来的世俗的泥塘里挣扎,在穷极无聊苦极无奈的晚上,能听到这种莫须有的“乱谭”,引出人们含泪的微笑,或者阿Q式的自宽自慰,也就算是一种稀有的享受了。
在冷板凳会里,我们奉送他一个雅号叫野狐禅师,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因为他摆的龙门阵大多属于荒诞无稽之谈,是一种“野狐禅”,你很难相信是真是假。从他有时候弄得不能自0其说,或者他摆的一些龙门阵中常常发生串台,张冠李戴的情况,就可以使我们明白,大概又是他在发挥自己的创作夭才了,然而我们却还为他摆的人物有时伤心淹泪,有时欢欣鼓舞,有时摇头叹息,有时拍案惊奇。其实他不过是看透炎凉,玩世不恭,于是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罢’了。我们却这么认寘地听了进去,而且大为感动,事后“想起来,还不禁哑然失笑哩。
有时候,我们不禁为他敌扯的野狐禅赚了我们的喝泪,浪费了我们的许多表情,而表示愤慨,他却老是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第二夭晚上你又情不自禁地跑去听他那些无稽之谈,为他的人物流荒唐的瞅泪,自愿去浪费自己的表情了。
现在他又要开始摆起来了,我们同声给他提出:“这一回你要摆一个真的,不要假的,不要无中生有。再不要那么乱编乱凑来糊弄我们了。再不要那么把张胡子的事栽到王麻子头上去了。
你猜他怎么说?他却给你讲出一篇大道理来:“瞎,这个世道,认真不得。真象《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上说的一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里有个什么真假是非之分?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大舞台,在舞台上看到的生末净旦丑,不也就是你我在衙门里天天看到的张王李,赵孙吗?这世道本来是这么真真假假,若有若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嘛。他们干的真中还有假,我摆的假里却有真哩。说到串台,那就难说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开戏,你仔细看来,还不是生末净旦丑几种人物,翻出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来吗?说来说去,总不夕,是忠孝节义拍本旨,标雄保证他不串台?为什么惟独对我这么求全责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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