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28)

2025-10-10 评论

    “我不要知道。总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该!”
    梅女士简直是怒骂了。她的胀热的头脑已经把自己近来的烦闷和黄夫人的问题混杂在一处,成为整体,她自己也不很明白这样的忿激是为了黄夫人呢,还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个失败的革命者为要撑拄着自己不陷入于悲观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气斥骂那些愁眉泪眼的同难者;然而她的心却也在暗中流血了。黄夫人并不生气,只是忧悒地看着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谁都会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你没看见他们那种亲热的样子!他们就在你面前做。因明还故意问:‘嫂子,你不吃醋么?我和哥哥恋爱哪!’呵,有过多少人说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里头过活。可是当真是我多疑么?我亲眼看见过来,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对我同情,一定是反说我缺德,反说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说: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还是这三个字从梅女士齿缝里迸出来,但是带着几分凄凉了。她呆呆地看着黄夫人,觉得无边的黑暗和阴冷正从四面包围过来,埋藏了她们俩。
    暂时地静默。忽地一阵笑声从隔墙传来,接着便是黄因明的活泼的话响。黄夫人浑身一跳,软瘫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写一封信给徐绮君。可是不能下笔。黄夫人的面容和声音像一片愁雾封锁了她的脑海。从前她觉得黄夫人很幸福,现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妇间的幸福,当真不能真有的罢?人就是这样命定了,不得不从污秽痛苦中滚过去,一直到坟墓,便是奋斗也成了徒然么?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乐,只该吞噬同类,或者被吞噬,毕竟不配有什么高远的目标,理想的生活么?梅女士忽然高声狞笑了。她站起来,扭着腰,轻轻地摇摆她的下半身,很兴奋地想:
    “天生我这副好皮囊,单为的供人们享乐么?如果是这般,我就要为自己的享乐而生活,我不做被动者!”
    这个观念,像毒蛇似的缠住了她。一种突发的腻涩的情热更推她向前。她忽然开了房门,向外面的黑暗凝视。寒风从院子里吹来,穿过了角门,廓落落地作声。她悄悄地走出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前,她蓦地站住,侧着耳静听,然后,把脸儿轻轻贴在门上,从板缝中向内窥探。圆晕的煤油灯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账簿摊在面前。似乎在想什么,他频频用手搔头,脸对着窗那边。俄而他站起来踱着方步了,却在将到门边时立定,好像要开门出来。
    梅女士猛吃一惊,身体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门板上了。“我在这里干什么哪?”这样的感想斗然在她意识上掠过。于是像从梦中刚醒过来,她仓皇四顾,正想跑走,厢房门却也开了。柳遇春直挺挺地当门站着,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梅女士疾转过身去飞跑回自己的卧室。她心里纳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会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捧住了脸。
    当她再抬头时,赫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柳遇春。异样地,然而并非难受的心跳,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个意念在她脑子里转,“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罢?”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听得柳遇春的声音说:
    “我们的灾星应该已经退了罢?算命的对我说,冬至一阳生,喜气降家门;后天不就是冬至了么?”
    梅女士忍不住扑嗤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柳遇春可怜。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拥抱。
    很快地就过去了五六天。
    现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间的关系可说是已经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温和了许多,梅女士也抱着半消极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时还觉得柳遇春究竟没有多大的罪恶,和隔邻的黄教员相比,柳遇春还是很坦白的。谁不想快乐地满意地过活?只要在不损害别人的范围内,谁都有权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于还这么想:如果柳遇春能够赞成她的高飞远走,不阻挠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么,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乐,她亦决不吝惜,并且也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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