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也快到了。一条寻人的大广告赫然出现在《新蜀报》,并且还附有梅女士的照相。当徐自强跳进来气喘喘地将这张报纸展开了后,两位女士的脸上都变了色。三个人交换了几次眼光,说不出一句话。
“再住下去是要拖累你了,我回成都去亲自办交涉!不然,我就往外跑:汉口,南京,上海,不信我会活活地饿死的!”
梅女士还算镇静地说。可是徐绮君姊弟们都摇头。压低了声浪的,然而热烈的辩论,于是开始了。梅女士最后的主张是,只要徐绮君替她张罗到一百元,她就立刻离开四川。徐绮君却觉得还不必如此冒险,并且一百元也不能马上办到;她说家里人是不会留意到这条广告的,事情还没十分急迫,且待她再去努力活动一下,或者在本地的教育界可以找得位置,那时,用了“家居无聊,要出来做点事”的口实,老实对柳遇春揭明了,也未始不是敷衍一时的办法。
听说梅女士可以长住在重庆,那自然徐自强十分赞成,徐绮君又那么坚持着,所以梅女士亦就不再说话,照例地抿着嘴笑。
两天,三天,意外地飞快的过去了,徐绮君很跑了几处地方,找过多少人,可是同样的没有结果。她绝望了,准备着张罗银钱,却忽然得了个消息。新换的泸州师范校长原来是有点认识的陆某,听说他把旧教员全体撤换,也许他那附属小学里还留得有女教员的缺额罢?
经过了一度商议后,梅女士决定到泸州去碰运气,徐绮君也陪着走一趟。
徐绮君她们到了泸州时,那个师范学校正忙着筹备开学式的大礼。一切教员早就聘请齐全,然而梅女士居然达到目的,并且又加了徐绮君。这是因为年青的新思想的陆校长看见了梅女士那样的人材,无论如何不得不“设法”,便把附属小学内超过了六十人的三年级和一年级都分成两班,安插了梅女士后,反差一位教员,仓卒间又找不到,只好强嬲着徐绮君暂时“辛苦”这么两星期或一个月。
开学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们到后第三天,陆校长特地开了个茶话会,说是替全校的新教员互相绍介。
茶会在客室中举行。“保险灯”的大白瓷罩洒下些淡黄的光波。因为有风,火焰时时颤动,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驳的灯光落在暗黄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图案。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空气中,梅女士惘然静听那十几位男教员和五六位女教员很客气地交换着不连贯的断句。对面一位女子,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杏黄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时时向梅女士这边瞟过来。这尖利的眼风,从梅女士意识上唤起了黄因明的印象。对于那位野猫似的姑娘的粘腻的挂念,便缠住了梅女士,将她从现实中拉开,竟没留意到陆校长说了这样的话:
“小学方面,从本学期的新生起,我们打算试验新式的教育理论;刚好我们找得了这位密司梅行素来担任这项重要的工作。”
全场忽然异样的静寂了,几个蚊子的叫声也听得见。许多眼光都转到梅女士这方面。徐绮君用肘弯轻轻地推着她那惘然的同伴,那边男教员堆里却已腾出一个圆朗的声音来:
“请梅女士发表新教育的卓见。”
这句话的不大友意的气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静地对大众瞥了一眼,只给了一个随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见笑,我是第一次来当教员,说不上什么卓见——”
对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藏过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见;她陡然全身燥热了,神经电化了似的敏活起来,刚才并没十分听清楚的陆校长的几句话蓦地从潜在意识中跳出来,逗着她不得不猜疑到什么“刚好找得了”的一类话也是反讽。这闪电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头顿住了,但只一瞬间,随又很快地接下去说,声音愈来愈响:
“各位先生都是饱学有经验的人,负着神圣的使命;像我这样的没有经验,没有学问,也来谬充同事,实在惭愧得很。校长先生的夸奖,不敢当。想来各位早已明白我是为什么跑到这里,闯进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也不肯只当作一个饭碗,敷衍着过去。我信仰两句格言: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够;经验,正要去找。这便是我的目标。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虚伪的旧礼教的,当然也不赞成虚伪的客套,所以我听得要我发表‘卓见’,老实说,不胜感慨!今晚上是校长先生的茶话会,明天便要开学,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岗位里去了,我希望对各位都有个明白的认识。我先来自己介绍我自己罢。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毕业,因为不愿意在家里当少奶奶,第一次来做小学教员。”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