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女士却是异常的静定。她放下了手里正在削皮的苹果,尖锐地对大众瞥了一眼,抿着嘴笑,一句话也没有。
“全场一致通过了的,不要假痴假呆呵!”
“不表演就罚酒!”
“你说的!罚酒?我们要表演!”
“表演!哈,哈,哈,有趣!”
这样的短句在哄笑中像雨点般掷到梅女士脸前。几位比较“规矩”的先生们没有说话,则嘻开了笑嘴,用催促舞台开幕的“嘘!嘘!”的调子在旁边助势。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皮靴的顿蹴的声音更增浓几分狂乱。突然钱麻子怪叫起来,两手在左右邻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霍地站在椅子上,高喊踢球时的“拉——拉”调,乱舞着一双臂膊,像两支桨。听不清的断句,几乎发哑了的笑声,在满屋子里滚。差不多有一半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抢先着要使得自己的话语透出这疯狂的嘈杂。从隔座来的一只手蓦地按着梅女士的肩头摇撼!不知道是谁。然而一片喝采声仿佛从地下喷射出来,震得桌面的杯盘都叮叮当当地响。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权松一口气似的侧过脸来说:
“真是胡闹!梅,这一次你躲不了!”
“躲什么!”
是惊雷一般的回答。戛然那所有的嘈声都停止了。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问:她说什么?梅女士微笑着用十分圆朗的声音重复一句:
“躲什么?这是空前的新事业,只可惜没有一位新闻记者在这里恭行记录,在明天的《新川南日刊》发表出来,让全个泸州城开开眼,知道新人物的行径是怎样的超尘拔俗,能够异想天开尊重女性的!”
又轻轻地一笑,梅女士翩然离开座位,竟自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浑圆的月亮正挂在松树梢,凉风成块地吹来。醍醐阁是死一样沉寂。渐渐又有些哜嘈的声音来了,却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嚣张。汹汹然的先生们到底不过是些借酒装脸的么魔!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们所敢!梅女士想着觉得太可笑了,然而也不免虚空的悲哀。这班人,跟着新思潮的浪头浮到上面来的“暴发户”,也配革新教育,改造社会么!他们是吃“打倒旧礼教”的饭,正像他们的前辈是吃“诗云子曰”的饭,也正像那位“负提倡之责”的“本师长”还是吃军阀的饭。梅女士根本蔑视这一班人。可是她自己呢?自己混在一起,也还不是为了吃饭;梅女士无法否认,但又不愿接受这真实;她闷闷地嘘一口气,心里想:我是来躲避,来看把戏的!
但是,这个辩解只给她更多的烦闷。她的本意该不是仅仅吃饭或者看把戏罢。是什么理想,什么憧憬,驱使她从家庭里出来!明白的自意识的目标并没有,然而确是有一股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全心灵的一股力,也许就是自我价值的认识,也许就是生活意义的追求,使她时时感到环境的拂逆,使她往前冲;现在可不是已经冲出来了,却依旧是满眼的枯燥和灰黑。
这些阴暗的感想,浮现在她意识上,只一刹那。离她不过一丈远的醍醐阁内又轰起新的颠狂,压倒了笑音和话响的一片鼓掌声正夺门而出。梅女士回过头去,猛映在眼前的,是赵佩珊的惊怖的扁脸,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这位可怜的女士的四周,准备包抄的战略。那些酒狂的先生们这回捡到了没有尖刺的玩意儿了。烈火样的义愤,突然在梅女士胸间爆发,她抢前一步,像战士应援似的冲进去,却在门边和一个人兜头撞着。蓬松的长头发拂到她脸上,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无忌更没有第二个。
“不要进去!闹的不像样了!”
李无忌站住了说,拦在门框中,似乎不让梅女士进去躬蹈危难。
“让开!和这个可怜人开玩笑,太不应该!”
梅女士愤愤地斥骂着,尖利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这立刻吸引了门内的注意,许多嘴巴都闭住了,只有张逸芳的憨笑声在空中回荡。赵佩珊乘这机会赶快跑出来,但又冒失地撞在李无忌身上,将她的大扁脸紧贴在这位高身材的国文教员的胸前。她急忙地平衡了身体,可是门内的新的哄笑又似乎使她一惊,蓦然歇斯底里叫起来,就扑倒在门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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