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唐太太也轻声应着,不由的又转眼看看她的儿子。
于是圆通师太更加打起精神来,悄悄地报告着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说徐府去年收歇了三个大铺子,两爿当,今年端阳节又收歇了几爿钱庄,上月就谣传那银行也不稳了;田地市房呢,可还不少,但是都变不来钱;现在就只有十几张“引票”算是活货,不过又听说这样聚宝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钱了。为什么呢?谁知道!末了,圆通师太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正经得比她念经还过分些,——
“告诉太太,他们外场是差一点,内货到底是旧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养的,四太太手头,嗯,少说也有二十万罢!四太太就生了这位九小姐,将来还不是都给了这位小姐么!”
这几句,连呆在那边的慎卿也听到了。但是将来的二十万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现在只要五百!而现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独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却因为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许多大户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样的“僵住了”。
阿凤又捧过一杯洋参茶来。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过那茶杯来,却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圆通师太以为唐太太对于这一门亲有点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鸡似的伏在那贵妃榻边,又唧唧哝哝地说起来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点四十分了!这四点四十分像一道紧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见阿凤捧着太太的洋参茶壶走到外房去,他心头一动,这毫不犹豫地跟着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声叫道:
“阿凤!阿凤!”
但是他到了阿凤面前时,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他的事要靠阿凤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样。
阿凤的狭长脸依然那样板,但是她那一双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却钉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嗳!怎么不说呢?”——这样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极了,他决定主意要对她说“没有事,你走罢”;然而不知怎地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地说出来了:
“我要的那一笔,被那老尼姑来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带到——带到后房,让我自己拿。
回头我再告诉太太。”
阿凤似乎没有听懂,长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转动。慎卿忽然由阿凤这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对差不多同样的眼睛,他有点惘然了。等到他再从惘然中醒觉过来,却正听得阿凤笑了一声说:
“那么,我去拿盒子来交给太太,提醒她一句罢!”
说着,她就反身要朝太太卧房走了。慎卿这一急,可又不轻;他慌慌张张拦住了阿凤,连连低声说:“不行!不行!
我不要了!”
长睫毛下边的黑眼珠又一转动,似乎说“你捣什么鬼,我全知道!”阿凤居然又笑了一笑,捧着茶壶自顾去了。
慎卿看着阿凤的后影,呆了半晌;然后他醒悟过来似的跺一跺脚,心里骂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错过一个机会!让她去一说要什么紧。说不定太太当真就给了!”
他匆匆跑下楼去,心里恍惚存着个再找阿凤来让她去提醒太太一声的意思。
但是既到楼下,他的主意又变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赵歪嘴什么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机会。
出家人的话是靠得住的:圆通师太到唐府时,固然恰值唐子嘉二老板出门去。不过那时二老板脸上的气色可实在说不上有菩萨在那里保佑。
二老板出门去,也是想碰碰什么“机会”。自然他比乃朗要老练得多,而且他的“碰”法也比乃郎要大方得多。他所“碰”的对象也比乃郎的要高明得多。
二老板要“碰”的对象也不姓赵,却姓钱,也不叫歪嘴,却叫做芳行。
钱芳行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从前跟二老板也是好交情,现在也还是亲热得很。因为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宝源钱庄刚刚把放款如数吊回。
二老板到了钱芳行家里的时候,恰值这位“阿大先生”应酬了回来,满身还是酒气。一见是唐子嘉二老板,这钱芳行就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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