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得!都有过了!倒是——李老板,请你快点!”
那黑脸络腮胡子的张客人干笑着说,转脸望一下店堂外那黑下来的天色。
李惠康低低叹一口气,便又抽开账箱上另一只抽屉,取出一个钥匙,开了账桌的一只抽屉,从这里这才拿出一只祖传旧式的牛皮“护书”来,在一格里摸出两张纸,看了一看,又回进一张去,然后转身对那黑脸络腮胡子陪笑说道:
“张客人!种种全仗包容!实在敝店本街的账头也收不起。”
那张客人接过那张纸去看了一眼,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裕丰的票子。”
“是呀!刚好是明天的期。三百五十块!”
“这不是只有四成多点么?兄弟回去也难以交代呀!”
“啊!今天只好请你照应照应了。张客人!城里和贵处有交易的,想来也不少罢,啊,阁下肚子里自然明白的,哪一家能够如数付清。”
“不过,连六成也不到,兄弟回去是不能交账的!”
“哈哈,那么相差也不多了!嗯,张客人,兄弟一句老实话,要不是贵厂的毛冷衫跟驼绒围巾市面上还‘欢迎’,那我连这三百五十块也筹不出来呢!敝店跟贵厂今年还是新做,不过,张客人,你去打听打听,兄弟的‘信用’向来不差!本年实在是银根太紧!偌!你看,多少账头!”
李惠康说着就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要给黑脸络腮胡子“过目”。
“哎哎——”黑脸络腮胡子不愿意管李惠康那些“账头”,然而脸色是可以通融的样子了。
“啊!惠翁!——”忽然那边陪着客的管账陆先生叫过来了。那两个客人一定也是等得不耐烦,而且陆先生的“应付”也一定没有使他们满意。
李惠康立即很爽气似的拍着张客人的肩膀说:
“那末张兄,你总还有几天的耽搁罢,过几天兄弟一定遵命补足六成。今天兄弟分身不开,过一两天还要请张兄赏脸叙叙。”
“那不必客气!——那么,就是后天我再来罢?”黑脸络腮胡子一边走,一边说。
“不敢劳驾了!还是兄弟到张兄旅馆里去拜候便当些。”
李惠康也“客气”着,送到店门口,就赶快翻身转来,跑到账台前,——这里有朝外摆着的两把椅子夹一张茶几,所谓“叔清兄”者就坐在其中一把里,手托着茶杯。李惠康在那空椅子里坐了,就很恳切地说道:
“叔清兄,我们是老交易了,彼此都明白底细。我也不多说废话。尊处是六百多罢,——这一个,”他从大衣里襟的袋里摸出一个折子来,“请你暂时收一收。——哎,现钱可实在无法筹措。”
李惠康摸出来的,原来就是立大当铺存款一千元的那个折子。李惠康付不出现款,说要先拿什么来担保一下,等过了年再备款赎回:——这原是“叔清兄”昨天来交涉的结果,而且是“叔清兄”含糊默认了的;但是他却料不到所谓“担保品”竟是立大当铺的存折一扣。他也不看折上存数是多少,立刻将折子推回李惠康手里,干笑着说道:
“惠康兄!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了!”
“呵——那,那!……叔清兄!折子上数目是一千呢!”“一千?一万也不中用!倒账总是倒账!”那“叔清兄”还能够干笑。
“可是唐子嘉答应了还的,——嗯,四成!况且还有弄起一个债权团的风声。争一争,——六成是稳的,稳的!”
“这是你的如意算盘了!唐老二坍了!城里谁不知道!”
那“叔清兄”盛气地说,现在连干笑也没有了。
李惠康暂时竟无话可答。是“老交易”,而且“彼此都明白底细”的,竟还会有这方面比“新做”难弄,这却出于李惠康的意外。本来因为既然是“老交易”了,历届总不免有点拖欠,“信用”的范围越来越缩小,所以李惠康今年的政策专走“新做”这条路,——例如刚才去了的“张客人”,还有那边陆先生陪着敷衍的两位。
“惠康兄,昨天你说的办法,我也是为的多年老主顾面上,勉强通融下来的;哪里知道你今天拿出立大的存折来搪塞,是不是你李惠康太对不起我戴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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