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已经同朋友说过了,今天送去,外国人是最讲究信用的。我丢不了这面子!”
慎卿说得顶认真,似乎他背后当真有一个“朋友”,而“朋友”背后又站着那“美国医生”,都瞪大了眼睛在望着他。
二老板却笑起来了,闭着一只眼,摇了摇手,冷冷地说:“什么面子!一点小事情,也面子长面子短,还能做人么?阿慎!你将来老练点,就会明白,现在,——哼,上千万家当的什么大王也欠了一屁股的债,公堂里天天有他的官司,嗨,他老人家照样吃酒应酬,面子蛮好在哪里呢!去罢,不要耽误我的正事了!”
二老板的肥而且红的手指于是又落到那本厚账簿上。老胡侧过脸去朝慎卿使了个眼色,又微微一笑,便走近二老板身边,眼光跟住了二老板的手指,在那账簿的字里行间移上移下。
慎卿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摸着他的尖下巴,眼看着地下的方砖,转了几个圈子,他看见方砖上的太阳影子一个一个都像是月娥的蓬头。他低低叹了口气,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如此之窘,如此之糟!
“区区四五百块钱都弄不到,这个台,在月娥面前可坍不下哪!”慎卿咬紧了牙齿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失神似的踱出了那“签押房”,就转念要去跟他母亲想想办法。
二老板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移过。太阳光从椐木窗的回文格眼里射进来,二老板的手指映耀得赭红油亮,就好像一根上好的香肠。这“香肠”的中段有一个金黄的箍,豌豆大的一颗钻石在闪闪放光,耀得老胡的眼皮只管发跳。
二老板的肥手指忽然停住在账簿的一行上,嘴里轻轻念道:
“赵三保——民国廿一年欠租米五石;——廿二年,八石;廿三年,十一月十日收过一石五斗,廿二日收过八斗,尚欠十四石七斗。什么!(二老板的嗓子突然爆发了)什么!老胡!本年份赵三保户下竟是全欠么?太不成话!”
“催过两次,割肉似的拿了他们二石三斗来;可没有去第三次。”
老胡一面回答,一面他的眼光总离不开二老板手指上那颗宝光四射的大钻石。
“怎么没有去第三次?”二老板的声音尖而带冷了。
“太太叫我不要去了。赵三保的女人来求了太太,说他们是二三十年的老佃户了,还是老太爷手里做起的,一向不欠租;本年份实在是旱得厉害,他们实在没法,求太太开恩;赵三保那女人真会说话,——太太……太太就叫我不要去催了。”
“放屁!——哎!哎!太太真糊涂!搁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喂,老胡,——哦哦,我想起来了,这赵三保他家上代给老太爷当过轿夫,凭这一点小意儿,哄得老太爷欢喜,本该是一石租的上等田只收他们八斗。我也为的是老太爷手里那么办了,不便改动,哪里知道他们真黑心,还要欠租!真真刁猾!”
二老板的钻石手指就移到砚台前,拿起笔来在赵三保户名上打了两个圈子,一面说道:
“老胡!勒令他们退租!这样的好田一石二斗起租还怕没有人要么!”
“是,是。不过太太——”
“不关太太的事!你关照小王,以后不许放赵三保的女人进来!”
二老板弹了弹雪茄灰,揭过了一页,皱着眉头先看第一行,接着看第二第三第四行,接着把左右两面全都飞眼扫过,就摇了摇头说道:
“太不成话了!没有一户不欠的!陈租,新租,欠的比还的多一倍也不止!照这样下去,我还要田地来干么?喂,老胡——”
“二老板,这里的两图,一百多亩田,十三户,还算是好的呢!下边有几图,简直抗租!他们说今年天旱,粒米无收,——”
“没有那样的事!”二老板快刀似的斩断了老胡的话。“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方是真真不得了,有的地方却比上年还好些。我的田全是靠近大港大河,哪会有粒米无收的事。这些刁民,非办几个不行!老胡,你说,哪几个最刁?”
二老板提起了笔,便歪着头看定了老胡的面孔。
老胡是一副为难的面孔。他迟疑地伸过手去,把账簿边轻轻地翻了两翻,便揭开一页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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