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14)

2025-10-10 评论

    这些话,抱素说过不止一次,但今天钻到静的耳朵里,分外的恳切,热剌剌的,起一种说不出的奇趣的震动。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静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说:“许多人中间,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点眼泪。
    从静的手心里传来一道电流,顷刻间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静的腰肢,拥抱她。静闭着眼,身体软软的,没有抵拒,也没有动作;她仿佛全身的骨节都松开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觉。
    当她回复知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脸贴着自己的。
    “你发晕去了!”他低低地说。
    没有回答,静翻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第二天,静女士直到十点多钟方才起来。昨夜的事,像一场好梦,虽有不尽的余味,然而模模胡胡地总记不清晰。她记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过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昨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动么?静凭良心说:“不是的。”现在细想起来,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还是由于本能的驱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为自觉并非被动,这位骄狷的小姐虽然不愿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观上倒也心安理得。
    但是现在被剩下在这里,空虚的悲哀却又包围了她。确不是寂寞,而是空虚的悲哀,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后,便发见了“原来不过如此”,转又觉得无聊了。人类本来是奇怪的动物。“希望”时时刺激它向前,但当“希望”转成了“事实”而且过去以后,也就觉得平淡无奇;特别是那些快乐的希望,总不叫人满意,承认是恰如预期的。
    现在静女士坐在书桌前,左手支颐,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强了她的无聊。太阳光射在她身上,她觉得烦躁;移坐在墙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阴森了。坐着腰酸,躺在床上罢,又似乎脑壳发胀。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罢?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味呢?横冲直撞的车子,寻仇似的路人的推挤,本来是她最厌恶的。
    “在家里,这种天气便是最好玩的。”静不自觉地说了这一句话。家乡的景物立刻浮现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绿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铺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间,山腰旺开的映山红像火一般,正合着乡谣所说的“红锦褥怖》、萨特的《辩证理性批判》,为这一思潮的代表作。断定,红绫被”。和风一递一递地送来了水车的刮刮的繁音和断续的秧歌。向晚时,村前的溪边,总有一二头黄牛驯善地站在那里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树下斗纸牌,直到家里人高声寻唤了两三次,方才牵了牛懒懒地回去。梅子已经很大了,母亲总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盐水渍过,再晒干了用糖来饯——这是静最爱吃的消闲品。呵!可爱的故乡!虽则静十分讨厌那些乡邻和亲戚见着她和母亲时,总是啧啧地说:“静姑益发标致了!怎么还没有定个婆家?山后王家二官人今年刚好二十岁,模样儿真好……”她又讨厌家乡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静止。然而故乡终究是可爱的故乡,那边的人都有一颗质朴的赤热的心。
    一片幻景展开来了。静恍惚已经在故乡。她坐在门前大榆树根旁的那块光石头上面——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杂志。母亲从门内出来,抱素后随;老黄狗阿金的儿子小花像翊卫似的在女主人身边绕走,摇着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仿佛说:“我已经懂得事了!”母亲唇上,挂着一个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静的脸上也透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但“现实”随即推开了幻想的锦幛,重复抓住了它的牺牲者。静女士喟然送别刚消失的幻象,依旧是万分无聊。幻想和一切兴奋剂一样,当时固然给你暂时的麻醉,但过后却要你偿还加倍的惆怅。
    静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想记下一些感想,刚写了十几个字,觉得不对意而忘象。”由此提出一种解《易》的义理之学。,又抹去了。她乱翻着书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爱的文章来读,但看了两三行,便又丢开了。桌面实在乱的不像样,她下意识地拿起书本子,纸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触着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记事册,封面上粘着一条长方的纸,题着一句克鲁泡特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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