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30)

2025-10-10 评论

    “惟力,你还是去罢。”静摸着强的面颊,安详地而又坚决地说:“我已经彻底想过,你是应该去的。天幸不死,我们还年青,还可以过快乐的生活,还可以实行后半世的计划!不幸打死,那是光荣的死,我也愉快,我终生不忘你我在这短促的时间内所有的宝贵的快乐!”
    “我不过带一连兵,去不去无足重轻。”强摇着头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静,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闷死。你是个神经质的人,寂寞烦闷的时候,会自杀的。我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闷死你。惟力,你是未来主义者。”
    “我已经抛弃未来主义了。静,你不是告诉我的么?未来主义只崇拜强力,却不问强力之是否用得正当。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静的脸上亲了一个敬爱的吻。“至于打仗,生在这个时代,还怕没机会么?我一定不去。也许别人笑我有了爱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让你被别人耻笑!”
    强摇着头微笑,没有回答。
    现在是静的理性和强的感情在暗中挣扎。
    门上来了轻轻的叩声,两人都没觉到。门开了一条缝,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面来。静先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撇开强,跑到门边。女子也笑着进来了。
    “诗陶!你怎么来的?”静抱了王女士,快乐到声音发颤。
    和强介绍过以后,王女士的活泼的声音就讲她最近的事,简单地收束道:“所以东方明也随军出发了。我想回上海去,顺路来看望你们。”
    “惟力,现在你当真可以放心走了。”静很高兴地说,“王姊姊伴着我,比你自己还妥当些。”她发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个人交换了意见之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强仍旧实践他的从军的宿诺,静回家,王女士住到静的家里去。
    因为时机迫促,强立刻就须下山去。他挽着静的手说道:
    “静,此去最多三个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里!”
    一对大泪珠从他的细长眼睛里滚下来,落在静的手上。
    “惟力,你一定不死的。”静女士很勇敢地说,她拿起强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口。“我准备着三个月后寻快乐的法儿罢。”
    她极妩媚地笑了一笑,拥抱了强。
    对王女士行了个军礼,强终于走了。到房门边,他忽又回身说道:
    “王女士,我把静托付给你了!”
    “强连长,我也把东方明托付给你了!”王女士笑着回答。
    静看着强走得不见了,回身望床上一倒,悲梗的声音说道:
    “诗姊!我们分离后,我简直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太快乐的梦!现在梦醒,依然是你和我。只不知道慧近来怎样了!”
    “像慧那样的人,决不会吃亏的。”
    这是王女士的回答。

    胡国光满肚子计划,喜攸攸地回家来。北风吹得他的鼻尖通红,淌出清水鼻涕,他也不觉得;他一心在盘算他的前程。刚进了大门,听得豁浪一响;他估准是摔碎了什么瓷器了,并且还料到一定又是金凤姐和太太吵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跑,穿过了大门后那两间空着的平屋,猛听得正三间里一个声音嚷道:
    “不给么?好!你们是土豪劣绅。老头子,也许明天就要去坐监,家产大家来共!大家来共——我倒没份儿么?”“土豪劣绅”四个字,钻进胡国光的耳朵,分外见得响亮;他打了个寒噤,同时脚下也放慢了,一句久在他脑里盘旋的话——“果然来查抄了”,此时几乎跳出他的嘴唇。他心里乱扎扎地,竟听不出嚷的声音是谁。半小时前,张铁嘴灌给他的满天希望,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他本能地收住了脚,已经向外转身,一个尖俏的声音却又在脑后叫:
    “老爷,老爷!”
    这回,胡国光听得明白,正是金凤姐的声音。他冒险回头一看,金凤姐已经走到跟前,依旧脸上搽着雪白的铅粉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斯大林写于1950年6—7月,嘴唇涂得猩红,依旧乜着眼,扭着腰,十分风骚,没有一些儿慌张倒楣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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