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43)

2025-10-10 评论

    “是不是那天说的女字旁霜?”胡国光笑着问。
    “哦,不是。那个,你还记得么?不是那个。今天是正正经经的党国大事。我总算是商民协会的委员了。我想来应该有篇宣言,一篇就职的宣言!”
    胡国光很赞许地连点着头。
    “我和你不客气,说老实话。这宣言的玩意,我有点弄不来。从小儿被家严逼着做诗做词,现在要我诌一首七言八言的诗,倒还勉强可以敷衍交卷,独有那长篇大论的宣言,恐怕做来不像。你老兄是刀笔老手,所以非请你帮忙不可了。”
    “你的事自然要帮忙。但不知道你有什么主张?”
    “主张么?有,有。今天我得个消息,店员要加薪——听说加的数目很大,许多店东都反对,县党部还没决定办法。我想赞成店员的要求。我们首先赞成,最有意思。宣言里对于店员的主张,就是这么着。其余还有什么话应该加进去,就要费神代我想想了。”
    前天晚上听得儿子做了工会纠察队后所起的感想,现在又浮上胡国光的心头了;他不禁摸着他的短须,微微地笑了。

    因为有店员运动轰轰然每天闹着,把一个阴历新年很没精采地便混过去了。自从旧腊二十五日,店员提出了三大要求以后,许多店东都不肯承认。那三大要求是:(一)加薪,至多百分之五十,至少百分之二十;(二)不准辞歇店员;(三)店东不得借故停业。店东们以为第一二款,尚可相当地容纳,第三款则万难承认,理由是商人应有营业自由权。然而店员工会坚持第三款,说是凡想停业的店东大都受土豪劣绅的勾结,要使店员失业,并且要以停业来制造商业上的恐慌,扰乱治安。县党部中对此问题,也是意见分歧,没有解决的办法。
    待到接过照例的财神,各商店须得照旧营业的时候,这风潮便突然紧张起来了。店员工会的纠察队,三三两两的,在街上梭巡。劳动童子团,虽然都是便服,但颈际却围着一式的红布,掮着一根比他们的身体还高些的木棍子,在热闹的县前街上放了步哨。
    初六那晚,工会提灯游行,举行改良的“闹龙蚌”,刚到了清风阁左近,突然那茶楼里跑出二十多个人来,冲断了游行的队伍。这一伙人,都有木棍铁尺,而“闹龙蚌”的人们也都有弹压闲人用的一根长竹片在手里,当下两边就混打起来。许多红绿纸灯碰破了,或是烧了,剩下那长竹柄,便也作为厮打的武器。大约混战了十分钟,纠察队和警察都大队地赶到了,捣乱的那伙人亦就逃散,遗下一个负伤的同伴。游行人们方面,伤的也有五六个。
    第二天,纠察队便带了枪出巡,劳动童子团开始监视各商店,不准搬货物出门,并且店东们住宅的左近相近,只有后天教育才使人有了差别。孟子则认为,性是人,也颇有童子团来徘徊窥探了。下午,近郊农民协会又派来了两百名农民自卫军,都带着丈八长的梭标,标尖有一尺多长闪闪发光的铁头。这农军便驻在县工会左近。
    就是这天下午,县党部的几个委员在方罗兰家里有非正式的会议,交换对于店员风潮的意见。这不是预先约定的会议,更其不是方罗兰造意,只是偶然的不期而会。方罗兰今天神思恍惚,显然失了常态;这自然是挂念店员风潮之故,然而刚才他和太太中间有点小误会,现在还未尽释然,也是一个原因。说起那误会,方罗兰自信不愧不作,很对得住太太,只是太太的心胸太窄狭了些儿,更妥当地说,太不解放了些儿,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无端怀疑方罗兰的忠实,遂因了一方手帕的导火线,竟至伤心垂泪。方罗兰自然不愿他们中间有裂痕,再三对太太说:“人家——虽然是一个女子——送一块手帕,我如果硬不受,也显见得太拘束,头脑陈旧。”在男女社交公开的现在,手帕之类,送来送去,原是极平常的事。然而方太太不谅解。
    现在方罗兰不得不陪坐着谈正经事,他的一只耳朵听着周时达和陈中谈论店员风潮,别一只耳朵却依旧嗡嗡然充满了方太太的万分委屈的呜咽。他明知现在已有张小姐和刘小姐在那里慰劝,太太应该早已收泪,然而一只耳朵的嗡嗡然如故。他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农民自卫军已经开来了两百,街上无形戒严,谣言极多,不是说明天要实行共产,就是说今天晚上土豪劣绅要暴动。说不定今晚上要闹大乱子。刚才时达兄说店员工会办得太操切了点儿神“代替”物质,用“稳定的均衡”代替唯物辩证法。宣扬,我也是这个意思。”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