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54)

2025-10-10 评论

    临动身时,史俊特到妇女协会给孙舞阳告别。本来他天天见着孙舞阳,今天上午整理行装时,孙舞阳也在他房里,似乎这告别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别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后五分钟,他要见一见孙舞阳。
    不料孙舞阳不在妇女协会,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里说:“她大概先到车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吹着他的乱头发;报春的燕子往来梭巡,空中充满了它们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绿草,笑迷迷地软瘫在地上,像是正和低着头的蒲公英的小黄花在绵绵情话;杨柳的柔条很苦闷似的聊为摇摆,它显然是因为看见身边的桃树还只有小嫩芽,觉得太寂寞了。
    在这春的诗境内,史俊敞开大步急走。他是个实际的人,这些自然的诗意,本来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很可以说近乎所谓感伤了。他不是一个诗人,不能写一首缠绵悱恻的“赠别”,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孙舞阳分别了,再不能捏她的温软的手了,他就觉得胸膈闷闷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现在史俊眼前了。他认得这是属于旧县立农业学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车站上大概有许多人等着,而孙舞阳也在内。他更快地走。刚转过那花畦的护篱,眼角里瞥见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蓝的衣角的一飘。他不理会,照旧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后,一个过去的印象忽然复活在他的记忆上:今天上午他见孙舞阳正穿的淡蓝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阳在这里看花。他立刻跑回去,从新走完了那镶着竹篱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蓝衣角是没有,浅而小的花畦里并没一些曾有人来的痕迹,除了一堆乱砖旁新被压碎的一丛雏菊。
    花畦后身的小平屋里原像还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烦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车站上确有许多人候着。都和史俊招呼,问这问那。胡国光也在,他现在有欢送人的资格了。方罗兰和林子冲,在一处谈话。似乎一切人都在这里了,然而没有浅蓝衣裙的孙舞阳。
    史俊走近了方罗兰,听得林子冲正在谈论省里的近事。
    “已经决裂了么?”史俊忙追问。
    “虽然还没明文,决裂是定了。刚接着电报,指示今后的宣传要点,所以知道决裂是定了。”林子冲眉飞色舞地讲。
    “我们以后要加倍努力农民运动。”
    “说起农民运动,困难真多,”方罗兰说,“你们知道土豪劣绅最近破坏农运的方法么?他们本来注重在‘共产’两字上造谣,现在他们改用了‘共妻’了。农民虽穷,老婆却大都有一个,土豪劣绅就说进农协的人都要拿出老婆来让人家‘共’,听说因此很有些农民受愚,反对农协了。”
    三个人都大笑。
    “有一个方法。我们只要对农民说,‘共妻’是拿土豪劣绅的老婆来‘共’,岂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绅的诡计么?”胡国光很得意地插进来说。
    史俊大为赞成。方罗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胡国光还要发议论,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月台,不但车厢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机关车的水柜的四旁也攀附着各式各样的人。
    史俊上了车,才看见孙舞阳姗姗地来了,后面跟着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孙舞阳面红气喘,而淡蓝的衣裙颇有些皱纹。
    当她掣出手帕来对慢慢开动的列车里的史俊摇挥时,手帕上飘落了几片雏菊的花瓣,粘在她的头发上。

    送行的一群人中,没有陆慕游;当时大家都不觉得,便是胡国光的意识上也只轻轻地一瞥,随即消灭。他现在已是党国要人,心上大事正多,这些琐屑常常被忽略了。至于陆慕游呢,并不是荒唐到忘记了欢送特派员,乃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勾留住了。
    原来史俊找不着孙舞阳,不胜惆怅的时候,陆慕游却正满意地了却一桩心事:他把那垂涎已久的孤孀弄到了手了。
    在这件事上,陆慕游却不能不感谢那和他一样是商民协会委员的赵伯通。史俊解决了店员问题后,赵伯通被推为善后委员,职务是调查请求准予歇业的商店的实在情形,以凭核办。赵伯通便拉了陆慕游来帮忙。素来热心公事的陆慕游自然是乐于效劳的,何尝想得到此中还关联着他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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